飄天文學 > 北斗 >第 80 章
    據說,關家祖上是出過大人物的。

    這個姓氏分作好幾支,細說還有蘇完瓜爾佳,葉赫瓜爾佳等,但總的來說,從宮裏貴妃皇子嫡妻,乃至輔政大臣等等,也曾顯赫無以復加,富貴榮光集於一身,伴隨朝代興衰,與其他八旗子弟一樣,瓜爾佳氏的境遇一落千丈,爲了避禍,不僅分散各地紛紛改爲漢姓,那些出將入相的光榮歷史,也早就一去不復返。

    嶽定唐母家的這一支關氏,祖上不似那等沒落旗人,到了嶽定唐母親小時候,家裏依舊高門大戶,人來人往,嶽定唐聽母親說過,那時長輩們送過她一個白玉枕頭,在這枕頭上睡覺,每晚都能夢見五湖四海山川河流,彷彿身軀在日月層雲中穿梭飛行,神奇異常。嶽定唐覺得那只是母親少女時期的臆想,但關夫人說,那只是她得到過衆多長輩饋贈裏的其中之一,由此可見關家奢豪。

    後來時代變遷,沒了皇帝和江山,關家被迫改姓,從北京遷往天津,原打算像其他族人一樣在此觀望定居,但關家長輩覺得天津不安全,又舉家遷到老家奉天,滿以爲這裏是祖宗根基,老家老巢,又可避開中原戰火,誰知沒過些年,遇上頭頂換了天,張家被趕走,又變成異族人控制的地盤。

    那時關家已經不大行了,雖然家底還在,可一大家子人,再經不起舉家搬遷的折騰,加上關老爺子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便只好繼續留在奉天居住,而關夫人自從結婚嫁到岳家之後,也已經跟孃家逐漸切斷聯繫,數十年沒有音信,直到關老爺子的死訊傳來。

    嶽定唐對關家的瞭解,是真正知之甚少,僅有的印象都停留在母親的描繪,他自己一次都沒有去過,更不要說證實這些描述的真假了。

    “關家真要像你說的那樣,既已失勢,卻又身懷巨寶,關老爺子一去,自然是非亂不可,斗笠說的應該不誇張。”

    凌樞打了個呵欠,趴在桌上,昏昏欲睡。

    此時他們已經過了天津,正由天津朝目的地進發。

    列車每往前一旦,距離奉天城也就越近一些。

    斗笠和十二等人,已經在天津站被他們交給當地警察局處理,連同張先生和阿財的屍首,也都留在了天津。千里奔喪,嶽定唐自然不可能再拖着這些人去奉天,經過溝通,當地警察局答應定期和他聯繫溝通該案進展。

    不過依兩人看來,這樁案子到頭來恐怕也很難有什麼進展,畢竟這年頭辦案效率低下,案子又已經了結大半,剩下的無非是再從斗笠嘴巴里再掏出點什麼,而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

    “去年滿洲國立國,號稱清朝正統再立,但說到底,背後還是日本人,那裏不比上海,行事須得小心低調一些。”嶽定唐沉吟道,一邊叮囑凌樞,難得謹慎。

    在上海,各方勢力混雜交錯,日本人也沒法一手遮天,大家維持微妙平衡,反倒安全。

    但奉天不一樣,如今的東三省,連老張家都被趕出去,前清皇帝背後的人一手遮天,嶽定唐也無法肯定自己的關係人脈在那裏是否還能行得通。

    凌樞滿口答應:“放心吧,你看我像是能闖禍的人麼?”

    嶽定唐心說,我看挺像。

    凌樞:“我就跟着您嶽長官去喫喫喝喝,旁的一概不理會,關傢什麼金銀財寶啊,滄海遺珠啊,通通跟我沒關係,當然了,要是回頭您跟關家修復關係,可別忘了我這個小跟班,要是能順便賞我幾根大黃魚小黃魚之類的,那就更好了……”

    他睡意朦朧,話到後面越是含糊不清,不過大黃魚小黃魚,倒是咬字清晰,不容錯辨。

    “聽說奉天大小賭館林立,你隨便去玩兩把,不就大小黃魚都有了。”

    “那不都是當地憲兵隊開來薅羊毛的,先說好,我這回出來可沒帶錢,全靠您了。”

    嶽定唐低笑,真是打瞌睡都不肯喫虧。

    “有間新奉天賭場就不錯,聽說是當地士紳開的,還算公道,又把不少上海百樂門舞場的門道給騰挪過去,挺受歡迎的,我這次回去奔喪,你卻不必跟我一併拘着,自己有空可以四處逛逛,只要節制些,別惹事就是了。”

    “這你就不知道了吧,新奉天說是說當地士紳,背後也是日本老闆,那裏頭還有個地方,提供洗浴按摩,許多當地名流都樂意去享受一把,但這樣一來……”

    凌樞忽然沒聲了,睡意卻飛了大半。

    他覺得嶽定唐更像是在試探自己究竟有沒有去過東北。

    看似聊天,實則不經意間,步步深入。

    他只作睏倦深沉,綿綿長夢,囈語幾句就消了聲音。

    嶽定唐沒有再追問下去。

    一切只是凌樞的錯覺。

    窗外景物飛逝,在黑暗裏沉沉浮浮,光影浮掠,看不分明。

    只有遠處山影朦朧,亙古不變,熟悉而又陌生。

    這條路,他的確曾經來過。

    當時……

    火車裏有充足的暖氣,尤其是一等車廂,客人們可以在暖洋洋的車廂裏,透過掛着冰冷夜霜的窗戶,觀望窗外初春的寒意。

    但凌樞卻睡得不大安穩。

    他在微微發抖,尤其是牙關,咬得很緊,像被凍着,又似苦苦忍耐什麼痛苦。

    夢境深處,他還在更冷的冰天雪地裏,熬着寒冬,一點點挪動手指,將麻木到刺痛的知覺強行拉回來,身體僵得久了,從肌膚到骨髓,全部失去痛感和對冷暖的察知,慢慢地,連血流和呼吸也會凍住。

    他身旁的秦老三,就是這麼沒的。

    秦老三是個粗豪的東北漢子,三句話不離罵娘,成天罵罵咧咧不拘小節,乍聽還夾槍帶棍,曾經因爲一件小事找凌樞的茬,兩人還動了手,他以爲自己制服小白臉輕輕鬆鬆,誰知被凌樞反將一軍,從此之後老老實實,不敢造次。

    但他真心服氣一個人之後,就會將那人當作朋友,秦老三腰際有個彈坑,正是幫凌樞擋子彈擋出來的。

    後來……

    後來,他就在凌樞旁邊一動不動,怎麼叫都再也沒有迴應。

    凌樞無法就地安葬或帶走他,只能任由秦老三永遠長眠在冰雪之下。

    冰雪之下,還有許多像秦老三這樣的人。

    嶽定唐發現凌樞一邊發抖,一邊居然額頭上沁出細密汗水。

    他輕輕去推對方肩膀。

    沒動靜。

    凌樞嗯了一聲,停止顫抖,但牙關依舊咬得很緊,連腮幫子都微微鼓起。

    “放鬆。”

    嶽定唐在他耳邊低聲道,伸手在他後頸捏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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