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北斗 >第 92 章
    午後薰風,懶洋洋掀不起一絲漣漪。

    與凌樞此刻的反應一模一樣。

    他的神情沒有因爲嶽定唐的話而浮起任何波紋,雙手依舊撐在圓桌上,嘴角微翹瞅着嶽定唐,眼睛一眨不眨。

    嶽定唐還能從那黝黑的眼珠子裏瞧見自己隱隱約約的倒影。

    凌樞的眼睛無疑很漂亮,眼尾拖長,像極了春天裏那一片嫩綠的柳葉,帶來桃花蕩漾的多情。

    他的確是個很多情的人。

    嶽定唐忽然想起一件很小的往事。

    彼時是少年時候的讀書歲月,中學裏外面經常有人溜進來偷聽老師講課,那是個家境很不好的窮孩子,因爲家就住在學校邊上,老師們從小看着他長大,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沒攔,那孩子不僅生得不好看,個子也矮,精力旺盛無處發泄的學生們逮住就要一通嘲笑捉弄,有時候是言語奚落,有時候是拿點喫的引誘他低頭服軟,醜孩子被欺負得不行,後來漸漸地就沒來了。大家都以爲他是被家裏捉去幹活了,又或者受不了精神和尊嚴的雙重摺辱,一怒之下不再踏足學校一步。

    很久以後,嶽定唐才知道,那孩子不再來學校,是因爲凌樞每週都會把自己的學習筆記拿到那孩子家裏給他抄寫,順便給他講解這周的學習內容,凌樞甚至還去找各科老師,給那孩子多要了一份課本和卷子,讓那孩子在家也能跟上進度。

    在這個時代,像窮孩子這樣的人家數不勝數,他們家境貧困,別說上學,連喫穿都成問題,生了許多孩子,能存活的卻很少,後代也大多去幹苦力,日復一日,把身體熬壞了,這就是他們的宿命。

    但凌樞的干涉,卻讓那孩子有了一線生機,即使這線生機微乎其微。

    如果不是凌樞,那人甚至連改變宿命的工具都沒有。

    嶽定唐從未聽凌樞將此事拿出來炫耀,也許在凌樞看來,當時只是一個富家少爺大發慈悲對窮孩子施與的善心,無心栽柳,也沒有想過柳樹會長成什麼樣,會不會投桃報李。

    他從那時就已經知道,凌樞是個多情的人。

    放在古代,風流倜儻的多情公子,不知要有多少女孩子爲之瘋狂心碎,現在雖是新時代了,凌樞生病那會兒,主動上門探望的舞女也沒少過。

    多情之人,就容易做多思多想,做多情之事,也就容易——

    露出破綻。

    “我不認識老袁。”

    嶽定唐聽見凌樞如是道。

    “嶽長官,您怎麼會覺得,我跟老袁會認識呢?”

    凌樞喊嶽定唐的時候一般有三種叫法。

    定唐是跟着嶽春曉喊的,肉麻兮兮,多用來調侃。

    平時私底下無涉公事一般喊老嶽,親切不失風趣,嶽定唐也默認了。

    當着別人的面則叫嶽長官,有時候凌樞調侃或微微嘲諷時,也會嶽長官脫口而出。

    有點過火了。

    嶽定唐腦海裏忽然冒出這幾個字。

    他最初把凌樞放在身邊,也是覺得這老同學有些詭異,方便就近觀察。

    但現在他發現,自己對於凌樞身上一些細節,似乎鑽研得過於深入了。

    深入到越界了。

    “凌樞,這裏不是上海,日本人的觸角已經遍佈奉天城各個角落,岳家的招牌也無人認識。我不管你跟老袁是否認識,也不管你跟來奉天干什麼,但你最好別惹禍,否則,我非但幫不了你,可能還得親手——”

    嶽定唐頓了頓,望着凌樞,一字一停。

    “把你交出去。”

    凌樞笑了笑:“老嶽,你突然這麼鄭重,可把我嚇着了,我尋思我來奉天,不是你要我來的嗎,我起初還不願來的,怎麼就成我跟來了,多謝你的告誡,從今日起,直到離開奉天,我就待在關家,哪兒都不去,八擡大轎也不走,這總行了吧?”

    嶽定唐:“你能做到,那是最好。”

    凌樞:“是影佐和你說了什麼,把我們嶽長官都給嚇成這樣?”

    嶽定唐:“影佐只是受人之託而來,但他既然提到成先生,以他們的能耐,未必不能查到我們跟何幼安的往來,如果你想保住那個遺孤,最好從現在起,謹言慎行,不要讓他們有任何盯上你的機會,否則順藤摸瓜,後果難料。”

    他話鋒一轉,忽然問:“你還記得沈十七的死嗎?”

    凌樞:“不是何幼安的同謀陳友華下手的嗎?”

    嶽定唐:“陳友華動手之後逃走,但很快就被滅口,兇手是成先生的人。你覺得,既然成先生能那麼快找到陳友華,會不知道陳友華想對沈十七動手嗎?”

    凌樞:“但沈十七對成先生不是忠心耿耿嗎?”

    嶽定唐:“他知道得太多了。知道太多祕密的人,再忠心也該死。有些人往往自詡聰明,忘乎所以,卻沒想到螳螂捕蟬,黃雀在後。”

    凌樞笑道:“你以前說話不是這麼兜圈子的,好像是在提醒或警告我什麼,看來影佐和你談得很深入,這座佛塔,你是準備送給影佐了嗎?”

    嶽定唐:“他沒要,倒是主動提出願意找人幫我運送回上海。”

    凌樞:“禮下於人,必有所求。”

    嶽定唐:“他不僅無所求,還要將成先生在上海的所有生意都交給岳家接管。”

    凌樞挑眉:“你是一個教書的教授,不是生意人。是你大哥,或二哥?”

    嶽定唐:“我二哥。”

    凌樞:“早就聽說岳家老大是歐美派,老二是親日派,八面玲瓏,左右逢源,但如此一來,岳家算是徹底倒向一邊,可與兩面討好互不得罪的立場不符了。”

    嶽定唐:“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所以,你最好謹言慎行,否則,連我都保不住你。”

    凌樞眉眼彎彎,笑得眯成一條縫。

    “老嶽啊老嶽,你說了這麼多,危言恫嚇,疾言厲色,其實是關心我,怕我出事。你直說不就好了,何必婆婆媽媽兜圈子,囉嗦一大堆……”

    “凌樞。”

    嶽定唐也站起身,走到圓桌旁邊。

    他雙手撐在桌面,上半身前傾,直視同窗兼下屬,壓迫感十足。

    “我不是在跟你開玩笑。假如你不聽勸告,在這裏得罪日本人,惹下禍患,我也只能拿槍指向你,大義滅親。到時候,你去了九泉之下,別怪我不顧同學舊誼,心狠手辣。”

    在他的注視下,凌樞收起吊兒郎當的表情,笑容漸漸沒了。

    “是,長官,謹遵您的吩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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