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北斗 >第 108 章
    幾年沒見,老袁越發囉嗦了。

    短短一碗水的時間,他又在那叨叨嶽定唐下山不回的一百個可能性。

    “你說他這一趟圖啥,救了咱們,半點好處也沒有,那些珍寶他又拿不到一個子兒,雖說他是岳家少爺,不缺這些,但佛塔有多扎眼我是知道的,保不準天皇老子也得心動啊!”

    “知人知面不知心,要不我還是下山去瞅一眼吧!”

    “那你怎麼辦,這裏就你一個,等會兒他殺個回馬槍,帶着人找上山來,你豈不是被包了餃子?”

    凌樞聽得耳朵都要長繭子了,把空碗往他面前的稻草堆一扔。

    “我想喫燒雞了,你別吵吵了,趕緊打野雞去!”

    老袁瞪圓了眼:“老子都傷成這樣了,你有沒有一點良心!”

    凌樞:“不給你找點事做,我怕我耳朵得報廢了,不是我說,老袁,我以前怎麼沒發現你跟個老孃們一樣婆婆媽媽,是不是上年紀了?”

    老袁大怒:“老子就比你虛長三歲,三歲懂不懂,你會不會數數?!”

    他從前也是個暴脾氣,這幾年在關家扮演他兄長的影子,估計是憋壞了,這會兒遇到個故人和兄弟,表皮下那些真性情通通暴露,再不做半點掩飾。

    凌樞卻是不怕他吹鬍子瞪眼睛的,兩人在軍裏的時候,連架都沒少打過,現在的交情大半都是打架打出來的。

    只是時過境遷,現在再讓他們動手,估計也是打不動了,唯有動動嘴皮子。

    “喫喫喫,你一天到晚就知道喫!跟頭豬一樣,又沒養出幾兩肉,豬都比你能耐,起碼還能賣錢,你能做什麼!”

    話雖如此,老袁還是出門去了。

    這廟裏雖然暖和,但待久了還是煩悶,他不像凌樞那樣懶惰又怕冷,寧可一瘸一拐也要出去透透氣。

    凌樞打了個呵欠,也不管他,悶頭就要繼續睡。

    不知怎的,翻來覆去,卻有些睡不着了。

    腦子裏亂紛紛的,一會兒是嶽定唐拿槍指着他的那一幕,一會兒是姓岳的把他按在牆上親,一會兒又是自己劫後餘生,跟他肩挨着肩靠坐在地上,纔過去沒多久,現在卻像做夢一樣,現實與虛幻交錯,他自詡聰明,卻也難免像常人那樣生出點患得患失。

    胸口灼得難受,剛退下的溫度好像又升上來了。

    凌樞覺得自己以前根本不是這樣傷春悲秋的人,誰不知道十里洋場的凌大少風流倜儻,桃花朵朵開,別人都是去舞場給舞女送錢,他去跳一支舞,還有舞女上趕着給他送東西,不收還不行,從來都是他左擁右抱,挑三揀四,別人被他看一眼笑一笑都小鹿亂撞,巴不得把全世界都雙手捧上來,哪裏能料到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風水輪流轉還有轉到自己身上來的時候?

    這估計就是他跟老袁說的報應。

    胡思亂想入夢,連夢境也是亂七八糟的。

    凌樞睡得後腦勺隱隱作痛,迷迷糊糊又被香味給喚醒。

    居然是烤雞的香氣。

    還有低聲的交談,不止一個人。

    凌樞翻了個身,在將醒未醒之間徘徊,眼睛半睜半閉,正好看見嶽定唐擡步跨過門檻,身後是漫天的彩霞,紫藍紅黃,漸進之後又氤氳交錯。

    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

    心底自然而然浮現這兩句詩,彷彿清風拂去迷霧,圓月洗淨世間一切鉛華。

    老袁那些絮絮叨叨的話,也許沒有入心,卻也進了耳朵,撼動病痛猶豫的意念,在夢裏也未嘗沒有過捫心自問的動搖。

    但所有動搖,都在見到來人的這一刻,煙消雲散,雪霽天晴。

    即使歲月還遠遠沒有太平靜好,內心卻已然得到救贖。

    “好點了沒有?”

    嶽定唐第一件事就是走到他面前,先問病情,再看神志。

    凌樞含糊答應一聲,懶洋洋地放鬆下來。

    嶽定唐只當他身體又反覆了,皺起眉頭,朝正在給老袁縫合傷口的醫生道:“能不能先給他一點止痛藥?”

    “我剛纔探過了,他沒燒,情況還好,等我給這位先生做完了,就馬上給他醫治。”醫生頭也不擡道。

    換作老袁,估計找個中醫老大夫就上來了,嶽定唐找的卻是西醫,畢竟他們這幾個人,要麼是摔傷,要麼是槍傷,動手術消炎止痛,還是西醫的手法見效更快些。

    老袁的情況尚好,掉下山崖的時候被樹木擋住,骨折錯位不算嚴重,吃了消炎藥用木板固定住,一些外傷縫合一下,擦擦藥,十天半月也就能痊癒了。

    嶽定唐覺得凌樞的情況有些麻煩,在後者褲管被捲起時,看着醫生嚴肅的表情,未免也跟着緊張起來。

    “他槍傷之後還挪動了,會不會對骨頭有影響?”

    醫生沒吱聲,抿着脣,低頭翻那些血肉模糊的組織。

    嶽定唐從來沒發現,自己居然有點暈血。

    而且只暈姓凌的血。

    剛纔他看見醫生給老袁清洗傷口,明明還好好的。

    酒精澆過傷口,污血逐漸被洗去,但這個過程顯然極爲痛苦,凌樞眉頭擰緊,手指也在微微顫抖,卻始終一聲不吭。

    “能不能給他打個麻醉?”嶽定唐忍不住又道。

    醫生擡頭瞪他一眼,還挺有個性。

    嶽定唐苦笑。

    “你怎麼這麼囉嗦?”聽語氣好像兩人還是舊識。

    “這是我朋友。”嶽定唐道。

    醫生:“那我不是你朋友?你不信我?”

    嶽定唐無言以對。

    醫生涼涼道:“原來這朋友還有輕重之分,難怪我在奉天幾年,從沒見你來看望過我,這會兒有事,就想起我來了。”

    他嘴上調侃,動作卻沒慢半分,片刻功夫就把凌樞腿上的子彈挑出來。

    “萬幸,子彈在裏面沒有碎開,也沒有對筋骨造成損害,消炎藥你要每天喫,這兩天就不要動彈了,你肋骨的傷也要養,胳膊沒什麼大礙,是外傷。最好是過幾天下山去我的診所,我給你重新清洗包紮傷口。”

    醫生掃了他們一眼,又道:“算了,看你們這樣估計是不會回城了,當我白說,反正你自己注意,傷口不能沾水,去了大城市有條件一定要去換藥。”

    他把藥物器具消毒之後放回藥箱,整整衣服起身。

    “要是沒什麼事情,我先走了。”

    他瞥了眼站在門邊悶聲不吭,一隻手卻摸進兜裏的老袁。

    “定唐,你讓我上山來醫人的時候,可沒有說連我自己也得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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