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花重錦官城 >第 251 章 第 251 章
    江子義最初被關進這牢房時不是沒有驚慌失措過,他也會害怕,會恐懼,怕他此生再也無法離開這裏,怕再也見不到夫人和兒子。還有自己滿腔抱負未曾施展,他更不甘被困在這裏。

    那時他並不知道自己在什麼地方,他只記得當日他赴了孫知府的約,宴席上喝了兩杯酒,再醒來時就在這牢房了。他酒量不錯,但在外行走時卻注意從不貪杯。兩杯酒他還不至於醉倒,所以他知道酒有問題,他被下了藥。

    楊隱告訴他,這裏是梁州府。十年前他曾被擄劫,也和江子義一樣,渾渾噩噩不知自己在何方。但他憑當時的氣候大概知道自己並不在川蜀地界。約莫是三年後,他被換了地方,又三年,又換了一處。來到梁州府也纔不過兩年光景。楊隱還告訴江子義他們被關在這裏需要做什麼,他這才明白翰軒書畫社背後的齷齪,而翰軒書畫社背後的神祕東家不是別人,正是現任梁州知府孫授。

    江子義曾在吏部做過侍郎,對陳國官員名錄頗爲了解。楊隱說他這十年換過的地方,正好是孫授曾做過官的地方。兩年前孫授調任梁州知府,楊隱也被帶到了梁州府。他是梁州府張江縣人,梁州府城他不知來了多少次。

    那時楊隱曾滿懷希望,盼着有人能找到他的線索。最初被抓進來時他曾畫了一幅一模一樣的寒江圖,但一等多年都無音訊。他想大概是家人並不知道他在那麼遠的地方。所以回到梁州府後,他又開始拼命的畫畫,就是希望自己的畫能被兒子楊平看到。只是他沒有想到,孫授這人很謹慎,從楊隱手裏流出的畫,都不會在梁州府內出售,而是送到外地鋪面去。

    但這也給了江子義一些啓發。雖然那時陸舟尚未到梁州府,但他已隱約聽說陸舟會被調任梁州府判官。所以他也在賭,賭自己的畫能被陸舟看到。陸舟是他見過的最聰明的人,只要他在梁州府,自己便有逃出生天的希望。

    即便不是陸舟,梁州府接連出現兩幅《釋迦降生圖》也足夠引來陸伯庸。只要他們看到他的畫,定能知道自己受困。

    他和楊隱不同,楊隱身無官職,失蹤並不會引起太大波瀾。而自己雖丁憂在家,但皇帝即將召他還朝,若在這時出現朝廷官員失蹤之事,必定引起重視。別的不說,他和陸舟是好友,經常通信。若自己一直不回覆,陸舟心中也必定起疑。

    只是如今孫授已查到自己的身份,並威脅自己給妻子寫信。他在信中留了破綻,他知道聰慧如她,必能堪破玄機。但同樣的,妻兒也已身陷危險之中,留給他的時間並不多了。

    楊隱知道他的打算,心中不無希望。但這些年被困牢中,身體早已破敗不堪。是江子義告訴他,他見到了楊平,楊隱方纔堅持到現在。

    “這件事,無論如何都要讓天下人知曉。”他靠着牆壁,呼吸有些微弱:到我這裏,這事已傳了二十年,是第一個被關在牢房中的人所留遺言。他一輩子都在愧疚和懊悔中度過。”

    江子義見過皇帝,他知道李雲璟和皇帝有着一樣的臉,對李雲璟的身份他也不是沒有懷疑過。只是他想不到李家當年意圖謀反一事和被關在牢房裏的人會有怎樣的關係。莫不是李家舊人?

    “……說起來,也是我們這一手會模仿別人筆跡的活兒惹出的禍事。”楊隱緩緩說着。

    “那個人叫彭元秋,江寧府人士,文采斐然,在當地頗有名氣。他和孫授的父親孫驍是至交好友,二人同年應考,都取中進士,被授官進入官場。這彭元秋極擅書畫,尤擅仿人筆跡,他臨摹顏家字帖足可以假亂真,當時朝中許多大臣都很看重這個初入官場的年輕人,他的官途很順。”

    “而孫驍卻資質平平。隨着兩人之間距離越來越大,嫉妒之心也慢慢在孫驍心裏滋生。後來彭元秋調任開封,在半路遭遇流寇,屍骨無存,當時不少朝臣扼腕嘆息。直到彭元秋醒來,發現自己被孫驍關了起來,他才知道所謂流寇不過是孫驍一手策劃。”

    “孫驍以彭元秋在江寧府的家人爲籌碼,讓彭元秋替他作畫,並將畫作炒出高價在子夜書齋售賣,孫家也憑藉子夜書齋在蘇州城有了立足之地。不過當時彭元秋並不知道這些。後來孫驍不斷的抓人回來做這些勾當,彭元秋從他們的敘述中方纔知道孫驍又在川蜀一帶開了間翰軒書畫社。不過這都是後話了。”

    “彭元秋爲官時是先帝朝,先帝重文抑武,劉曹兩家從中取勢,武將地位岌岌可危。先帝意識到這件事的不尋常時已經晚了,他想再聯合武將對抗劉曹,但朝政早已握在劉霑手裏,先帝深處宮中,無力迴天。”

    “彭元秋不主張壓抑武將,他曾上書給先帝,但摺子被打回來了。他心灰意冷,遂上書自請離京,他不想攪進這灘渾水裏。只是沒想到那一次離京又讓他陷入孫驍的魔掌之中。他本以爲替孫驍做畫手,保他家人安寧,便也罷了。沒想到在被關的次年,孫驍找上他,讓他臨摹雁門關李老將軍和宮中李貴妃的筆跡寫信,信中內容雖無露骨,但卻隱隱有和北遼曖昧不清之嫌。”

    “彭元秋不願構陷忠良,於是在幾天後,他收到了一隻斷掌,那是他父親的手掌。彭元秋瘋了。他自詡是清流派,盡忠職守,但當真正面臨抉擇的時候,他也只是一個平凡人……”

    江子義喉嚨哽着,聲音沙啞:“所以,他還是寫了。”

    楊隱點了頭:“後來他聽說李家倒了,只剩李老夫人帶着幼子弱孫回到太原老家,愧疚不已。於是他留了一封請罪書,並將當時模仿李老將軍筆跡寫下的信重新寫了一遍,他本想着有朝一日能出去,便將此事公諸於衆,可惜他沒有這個機會了。彌留之際,他將這證據留下,被當時和他同在牢中的人收起來,藏在瓦罐中。那時孫驍病重,對他們看管的沒那麼嚴。他便有機會在牢房中挖了一個地洞,將瓦罐藏進去。孫驍死後,孫授扶靈回江寧府,那人也被帶去了江寧府。”7K妏斆

    江子義抓住關鍵:“瓦罐還在原來的地方?”

    楊隱道:“對,當時孫驍任涪陵知縣,關押彭元秋的牢房緊挨着涪陵縣衙大牢。只是時隔二十多年,那東西是否還在卻不得而知了。”

    江子義摩挲着手指,想了想說:“依我看來,彭元秋留下的證據實在重大,若有人發現必定會引發轟動。可我從未聽說過此事,那極有可能那些東西並未被發現。除非,的確有人發現過,但那人恰好是劉曹一派的人,他發現了證據便將其就地銷燬,所以這件事也沒有傳出來。”

    楊隱緩緩搖頭:“這些事我絲毫不知情,我只是聽我前面的人告訴我,他讓我務必將此事傳下去。其實起初我剛被關進來的時候並不理解他們的堅持,到後來才慢慢明白,這件事能否真相大白其實並不是他們所想,於他們而言,這是一道光,是支撐他們活下去的希望。有了這個傳承,就好像有了使命。”

    “話又說回來,很多人雖然沒有經歷過當年的亂世,但對李家保家衛國的忠心卻是從心裏敬佩的。若換做平日,我們知道了真相頂多會扼腕嘆息,爲忠骨不平罷了。但當我們同樣揹負冤屈,被關在這暗無天日的地方時,正義感就會被無限放大。因爲我們和李家有着共同的敵人,就是孫家父子。”

    楊隱有些累了,午後牢房中有些悶熱,江子義又餵了他一些水,他才感覺好一些。

    “楊前輩,你先睡會兒吧。”

    楊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江子義的心卻久久不能平靜。二十幾年了,李家含冤二十幾年,孫家父子這骯髒的勾當也幹了二十幾年。那些“死於意外”的天之驕子,也許並不是真的死去,而是被關在這方狹窄的天地裏,用自己最引以爲傲的書畫替小人做嫁衣。

    他終於明白陸舟爲何那樣恨人販子了,因爲他們的所作所爲強行的剝奪了別人的一生。孫家父子如此行徑,比人販子更可惡。

    嶙峋手掌緊握成拳,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響。江子義走到桌前,提筆沾墨,毫不猶豫的落筆作畫。

    這是當年他遊歷到肅州時,在洞窟之中看到的壁畫。壁畫色彩豔麗,當時便讓他歎爲觀止。壁畫上的內容更是讓人耳目一新,那個古國的歷史都被畫在石壁上,從輝煌到沒落……

    他仿着壁畫的形式,將李家父子邊關受污,以及彭元秋被暗算之事畫在紙上。參照《日晷書》中的排列順序,他將人物順序打亂,又在畫中留了勾子。孫授這人沽名釣譽之輩,他完全不懂字畫,所以江子義並不擔心他能看出畫中玄機。他的目的是讓陸舟看到這幅畫。就算自己沒有機會出去,他也要讓世人知道李家所受的冤屈。

    鐵骨忠魂,不該埋沒於陰謀算計。文人傲骨,亦不該被小人肆意剝奪。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