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結香喊着小孩的名字。
他的身上是溼的,一動不動。
無數的不安全因素擺在面前,卻沒有時間能讓她再猶豫下去。
戴着手套的雙手接觸到他,王結香托住那兩隻細細瘦瘦的胳膊,一把將他從鐵柵欄抱起。
她沒有被電!
王結香快速將許奇轉移到屋檐下。
她把他放平在地,一邊高聲喊人幫忙,一邊檢查他是否有生命跡象。
呼吸停止……
心跳尚存!
老師們聽到她的喊聲隨即趕來。
有人幫忙急救,做人工呼吸;有人幫忙打電話;有人去柵欄那兒豎起警戒線。
十五分鐘後。
救護車趕來,許奇恢復了呼吸,被送到醫院。
摘下塑膠手套,王結香滿頭的大汗……
她活下來了!
她做到了上一次沒做到的事!
周圍的所有人沉浸在救活小孩的喜悅中,王結香獨自回到廚房,拿起自己的手機。
她一頭扎進雨中,往幼兒園的外面跑。
手機撥通了那串爛熟於心的電話號碼。
謝天謝地,能通。
嘟聲響起,她祈禱着要有人接。
街上的行人全是背景人的臉,不知道跑到哪裏會碰見結界。
王結香的腳步不停,前一腳踩進水坑,後一腳踏在乾燥的水泥地。
向前,再向前,她徹底地跑出了這場溼漉漉的大雨。
電話那頭終於接通。
“喂。”
“殷顯!”她掩不住的喜悅。
他的語氣帶着昨天吵過架的生硬:“嗯?”
“我們和好吧。”她說。
“好。”他答。
王結香擡起袖子,抹掉臉上的雨水。
她停在道路中心,看向遠方。
太陽出來了,天空中飄着朵朵白雲。
“我現在去見你。”
*
雨過天晴。
接下來,將是很好很好的天氣。
王結香站在殷顯的公司樓下等他。
陽光真充足,全世界是一片亮堂堂的新天地。
曬着太陽的王結香,忍不住閉上眼睛,身體彷彿浸在暖洋洋的陽光做的河水裏。她在小兔島呆得太久,已經太累太困了,非常想舒舒服服地睡個大懶覺。
手機響了,她望向屏幕。
是殷顯的短信,他說他馬上到了。
王結香小小的緊張,用手理了理自己的頭髮。
身後傳來耳熟的腳步聲,她似有感知。
一回眸。
滄海桑田。
她的戀人容顏老去。
依然是濃眉薄脣,深邃的眼,他的臉上添了皺紋,眼窩微微凹陷。
他抱着那隻,她找了好久的兔子——又白又蓬的毛,黑眼珠,漂亮的雙眼皮,眼周一圈的淡黃色像打了眼影。
“肥肥……”
殷顯笑得特別開心,他說。
“肥肥,我買兔子了。”
時光過去多久?
二十年,三十年?
她仍舊23歲,青春俏麗。
他已是中年,頭髮花白。
殷顯一身藍白條紋的病號服,他將乖乖的兔子交給她。
王結香不願意接。
她看着兔子,皺了皺眉,鼻子發酸。
——他的報告上寫的:抑鬱症,心因性失憶。
——他們的房子在島上出現,她是他病的成因之一。
“你這是何苦呢?”
她寧願他負心,好過見到他千瘡百孔,數十載的歲月都沒能將他的傷口治癒。
“我已經和你分手了知道嗎,我沒死的話也會跟你分手。”
“我不信,我們總會和好,你總是會回來的。”
他笑眯眯地看着她,表情特別聰明特別自信。
“每次你都說要走,可我知道,只要我一直等,你總會來。”
“你怎麼可能不回來,你總是,總是……”卻沒說完下一句了,他的聲音哽住。
她的眼眶飽滿熱淚,向他擠出一個微笑。
“我遊走於靈薄獄。死時心願未了,我以爲我還沒去過你的島。”
殷顯默默流淚。
幾十年前的海邊,海風吹過他的衣角,海浪嘩啦啦涌向沙灘,海鳥盤旋於上空,喋喋不休地鳴叫。
灰心喪氣的王結香一字一句地問他:“殷顯,你愛我嗎?”
他沉默以對。
如今,跨過漫長的時光,他回來交給她兔子,交給她答案。
王結香撫着殷顯的臉,替他擦掉眼淚。
——曾經因爲沒聽過“我愛你”遺憾,曾經因爲沒說過“我愛你”遺憾,但親愛的,其實我們都懂,不必言語。
“殷顯,縱然無法相伴過完此生,但感謝你,真真切切愛我一遍。”
兔子,她抱走了。
王結香心臟的位置,浮現一把鑰匙。
透明的鑰匙閃着光,晶瑩璀璨。
整個世界的光亮,集中在她的身上,陽光環繞着她。
他意識到什麼,連忙伸手,慌亂地牽住她。
她的皮膚,她的頭髮,她的睫毛,她淺淺的笑容間,有細小的光點在跳躍涌動。
隨着她的透明,鑰匙出現實體。
那是能讓他走出去的鑰匙,小兔島的最後一把鑰匙。
殷顯搖頭,他把她拽向自己懷裏。
他的結香,他笨拙善良,怕黑愛哭的小姑娘,他最後的僅有的真摯。
疼痛在胸中揪作一團,他不可能放開她。
“殷顯……”
他死命地搖頭,越想抱緊她,她消失得越快。
“別走。”
世界在盛光之中,逐漸坍塌於虛無。
王結香輕輕地吻了他的臉。如果她的意識不在之後,這裏再重置,他將永遠也出不去。
趁能夠觸碰他的最後一刻,她親手取下鑰匙,塞到他的掌心中。
“我不走,殷顯。”
“我在你的島。”
天堂,是幻想中最美好地方的模樣。
在那個又冷又餓的冬夜,王結香枕着殷顯的手臂,聽到了她此生最最嚮往的童話故事。
在未來,他送給她一個大大的島。
島上有數不盡的,她最喜歡的兔子。
她招招手,軟軟的兔子們爭先恐後跳入她的懷抱。
島的中心,是一座屬於她的城堡。
城堡的熱水暖氣用之不盡,美味的飲料食物,全天無限供應。
她爲此地駐足,她在此地消逝。
懷抱空了,殷顯的淚水落向地面。
不過眨眼的瞬間,結香、兔子,他和她五年,在他的面前通通不見。
它們成爲他腦中完整的記憶,而不再是殘缺不全的碎片。
蔚藍色的海,熹微的晨光灑向小島。
淚水被土壤吸收。
殷顯睜開眼。
他回到了小兔島,作爲一隻兔子。
粉色小包內裝着鑰匙,兔子揹着包,在島上走。
空曠的小島上,唯一的建築物是一家醫院。
那是現實世界中幫助他進行治療的醫院。
他繞着圓形的島一圈一圈地走,走過石板路,路過熄滅的路燈。島的最北面,有一塊樣式普通的木牌,寫着“小兔島”三個大字。旁邊有一粉一黃,兩盞蘑菇形狀的燈,也不亮了。
長夜結束,小兔島即將迎來白天。
殷顯低頭看了看他的揹包……
帶着最後那一把鑰匙,他獨自走進醫院。
醫院的重症監護室,殷顯找到躺在病牀上戴着呼吸機的自己。
“她在我的島。”
他選擇相信。
小兔島的太陽昇起。
漫天紅霞,海面亮光熠熠,島上一派金色燦爛。
白色的兔子融化在陽光裏,像冰雪的消融,重歸於世間無瑕的寧靜,不留下半點痕跡。
朝陽的光芒照進病房。
病牀上的殷顯動了動眼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