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師弟說我那根木簪被他拿去鬥蛐蛐正好，便給我簪了這個。可有不妥？”柳楠郢問道。
“沒，沒有，與師父很是相配。”她硬生生將‘這是岑清壠傳家之寶，婚配之聘’的話憋迴心裏，緊忙尋了別的要緊話題，“哦，那個，那個開雲劍，師父，昨夜可拔了麼？”
“我怕拔劍驚了那血霧邪祟，且先去會會易泓塵和淨覺。”柳楠郢將昨夜的遭遇同雲星玄、元無咎說了個仔細，幾人商議一番，兩下安頓。
待岑清壠晃晃悠悠下樓之時，聞文生已進進出出跑了幾個來回，只見他對着元無咎施禮，“世子，人都拿到了。”說罷就將一紙文書遞給柳楠郢，“柳公子，這是從官府拿到的淨覺的度牒。”
常人出家爲僧是需要同官府申請報備，一旦入了佛門便與浮世繁華做了切割，不在留戀紅塵，而這度牒就是出家人入寺廟之前的人生過往經歷。
若說佛門是僧人阻擋塵世的分界，那度牒上記錄的就是前生，寺廟裏便是今生，而在佛門之地所修所求就是往生極樂之界了。
柳楠郢知曉了淨覺的易泓塵的私情，便着聞文生去官府取了淨覺的度牒。度牒中記錄了淨覺的往生，卻也是個可憐人。
淨覺本是易州城易府家奴，出身貧賤，無名無姓，易家奴僕幾百人，名字是絕計起不出的，也沒人願意在個小奴身上費心思，趕上一衆小廝按年齡排，他排第七，衆人便稱他小七。
小七雖然命不好，從小賣爲奴僕，可因樣貌生的周正，人老實話少，便被安排在了易大小姐的住處拾弄花木。
他的佛緣發生在他十六歲那年的夏天，易州城生了旱災，天乾物燥的時候，易府半夜裏走了水，易府上下死了一百餘口，百年家業從此凋敝。幾日後火滅之時，曾風華一城的首富之家，只剩殘瓦破缸，檁頭釘柱。
浮屠寺的老主持下山超度亡魂，巧遇了小七，將他收做小徒，剃了度出了家。此後二十多年這個本是一名小奴的小七，逐漸成長成爲如今的浮屠寺主持淨覺大師。
柳楠郢合上度牒，“這二十多年前的易家家主，與這易洺休是什麼關係？”
聞文生答道：“我拿了度牒也有此疑，便着了官府的老人將關於小七和易府的事問了個清楚。二十年前的易家，經火之後，所剩主家的人不多，覺得此地不詳，早早搬離了易州城。這易洺休近些年纔來易州城，是突然發跡的後起之秀，他對外稱是原來易府的遠方親戚。他這套說辭倒是合情合理，只是有一點，有些奇怪。”
柳楠郢擡眉，“易泓塵麼？”
“柳公子果然聰明絕頂，那原來的易府大小姐也喚做易泓塵，可許多人都道她於那場大火裏喪了命了。可奇就奇在這易洺休的妹妹也喚作易泓塵，據說，還同那喪命的那個，生着一般不差的容貌。”聞文生說道。
柳楠郢沉吟片刻，“那便說的通了。”
岑清壠聽了也明白幾分，“那真的易泓塵看來多年前便死了，眼下府裏這個是假的了。”
元無咎點點頭，帶着聞文生一行朝着相見東風樓走去。入得庭院，已有人壓着淨覺大師等候多時了。
淨覺一身從容冷靜，竟有些磊落豁然之氣，他雙手合十頷首對着元無咎拜了個佛禮，“世子，我們又見面了。”而後擡頭對上了元無咎的眼，帶着一絲令人不解的平靜，道：“聞先生來時，我便曉得，這場孽海終是水漫佛山，我渡不得了。”
元無咎見他之前聽得他和易泓塵的故事，滿腦子都是“淫僧”，“誤信徒”，“斯文敗類，衣冠禽獸”之語，可見得淨覺之後，又覺得那些個詞同眼前之人又似搭不上邊界，他好似釋然自己的過錯，並獲得了內心的解脫。
元無咎見狀也不難爲他，還賜座賞茶，如請偶然在戲樓相遇的陌客喝上一杯，一起聽個故事本子。
從淨覺的角度講的故事，同度牒上所記載的前塵幾無差別，只是這僧人坦然的將他幼時對小姐的仰望和愛慕的故事說了個圓滿。
原來彼時的小七從小望着如花似玉的小姐，一直心生愛慕，只是鑑於地位懸殊，不曾表露。巧在易府走水那年，他拾弄的花園裏跑來一尾受傷的黃狐，家僕說‘狐多生妖媚’要摔死了之，被路過的小姐所救，可沒人願意養着這騷腥的小獸，就丟給小七養護了。小姐心善，偶爾過來查看黃狐傷勢，一來二去的，因着這層關係，小姐和小七看對眼了。
同話本子上的深閨小姐故事差不多，沒過多久，小姐夜留西窗，小生翻.牆會佳人，密約偷期，兩人初嚐了情滋味，愛的難捨難分。
只是這兩人的私情還沒被撞破，小姐便在火災中一命嗚呼了。
小七悲痛欲絕，傷的幾欲隨佳人而去，也就是在這個時候遇上了下山超度的浮屠寺老住持。老住持當時察覺了小七不想留戀人世、身如枯槁、心如死灰的心思，覺得不若自己渡了他，便攜他入了浮屠寺。
也因他對人世絕唸的心，他修佛道增進很快，悟道也透徹，便一路成長至此，時光倏忽，轉眼近二十載。
誰成想在他成爲此間佛道集大成者的浮屠寺主持後，他又遇見了那個讓他心動又心死的“小姐”。
本已色相皆空的心壇，又起波瀾，便生了慾念，不得解脫。
他覺得佛本慈悲，還能在人間一遇，他覺得衆神殘忍，此情此景相遇又是爲何。
“我心有孽障，終是不成。”淨覺的臉上忽生了一抹釋懷的輕鬆之色，“多謝各位施主，終是讓我解脫了。”
聞文生擱筆在案，他做世子幕僚前曾是官府文書先生，兩面三刀的人見的多了，淨覺和易泓塵的私情被撞破，可並沒有證據，淨覺或可有萬般藉口摘清自己，可繼續道貌岸人的舔居住持之位，享受信徒拜捧，可他還未等元無咎審問，便自己從實招來。
或許，面對，纔是他的最終解脫吧。
聞文生對着手下之人使了手勢，然後對着淨覺道：“得罪了。”手下之人便剝了他住持的百衲衣袈裟。
聞文生見元無咎對着他點點頭，他便將記錄淨覺的供紙擡起，輕吹乾墨痕，對摺，遞給了雲星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