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長樂戴上痛苦面具,一個翻身,整個人縮進被子裏。季女士二話不說,拎着吸塵器一個箭步來到牀前,單手一掀厚被子,姜長樂像只煮熟了的蝦,蜷在牀上一動不動。
“八點了還不起牀!”季曉芸一手叉腰,另一手把着吸塵器如同拿着一把三叉戟似的威武。
姜長樂擡了下腦袋,睡眼朦朧摸過枕頭邊的手機瞧了眼時間,七點零八分。
她其實一直不太明白,爲什麼季女士活了大半輩子卻毫無時間觀念。姜長樂忌憚母親的威嚴,不敢怒不敢言,只當季曉芸特立獨行,過着韓國時間。
她拱起身子,雙腿跪在牀上,季曉芸大叫:“姜長樂!”
全名攻擊是季女士的最後通牒,姜長樂不想這麼大人了還被她母親拖下牀,只好慢吞吞坐起來,抓了抓亂七八糟的頭髮。
吸塵器開始嗚嗚作響,姜長樂趿拉着拖鞋遊蕩到洗手間。
昨天她喝到斷片,早上起來沒有頭痛欲裂,卻提不起精神。
季曉芸在外面喊了句什麼,噪聲堵住了姜長樂耳朵,她洗漱完畢見母親預備好了四份早餐,登時頭腦清醒。
“我姐回來了?”
姜長樂問的是她親姐姐季長善,季曉芸卻罵閨女沒長耳朵,說這是給宋平安備的早飯,待會兒讓姜長樂送去。
小腫臉上佈滿困惑,姜長樂尋思對門的鍋爐竈是壞了嗎?
她還沒開口問,季女士就把姜長樂的早飯連同宋平安的那份端到了一方塑料盤裏,塞到姜長樂手中,“你說你學什麼不好,非學你爹喝酒。人家安安昨天半夜把你揹回來,自己倒讓風吹感冒了。去,跟安安一塊兒喫飯去。”
說完,季曉芸也不給姜長樂反應時間,直接把她推出門,砰一下閉了自家大門。
姜長樂在門口愣了片刻,有時候她真懷疑宋平安纔是季曉芸的親兒子。
無奈端着一堆碗碟去到宋家門口,手佔着,只好用腳踹了踹他家的門。
過了許久,門裏才發出鎖頭轉動的聲音。
姜長樂偏頭一瞧,宋平安雙頰淡粉,嘴脣蒼白得像浸了一天水的生肉。
“這麼嚴重?”邊往餐桌去,邊一步三回頭打量宋平安。
待擱下餐盤,姜長樂回身去摸宋平安的額頭,觸感滾燙,“宋叔張姨呢?”
宋平安垂眼瞅着姜長樂輕皺的小彎眉,目光對上她顯出憂心的眼睛時,喉結滾了滾。她的手微涼,貼在額頭上本該沁得心肺熨帖,卻莫名讓他心上癢酥酥。
“去外地學習了。”他說。
宋家夫婦皆爲人民教師,宋歸在姜長樂畢業的那所大學任中文系教授,長久以來由於過分的剛正不阿,止步於研究教學崗位,主攻中國古代文學方向;張聽蘭女士在同校搞民俗學研究,十來年前在考察博戲的項目中爲麻將魅力所折服,自此活躍於院系牌桌,五年前升任社會學系主任。
夫婦倆都飛去絳城學習,宋歸參與的是學術研討會,張聽蘭則是去進修先進的管理經驗。宋平安早上快七點鐘發起半高不低的燒,起來喝水正撞見父母親拖着行李箱去趕學校大巴。
在此之前,宋平安對父母要外出一週這件事毫不知情。
他囔着鼻子問學習幾天,他母親答三天,剩下四天他們夫婦要在絳城周邊的農家樂度假。
家庭的溫暖一覽無遺。
宋平安不很理解他的父母。
他在國外時,張聽蘭隔三差五打越洋電話叮囑他一定要學成歸國,要麼他們老兩口在國內是多麼孤苦伶仃。現下他回國了,卻受到如此冷遇。
宋平安還是禮貌地同父母告別,宋家夫婦還算有父母天性,特意去對門打了個招呼,請季女士多多照顧自家病中的兒子。
到姜長樂穿睡衣端着早飯出現在家門口時,宋平安才知道宋歸夫婦是這個世界上最愛子如命的父母。
他在餐桌前坐下,姜長樂按他告訴的位置去取了體溫計,回來熟門熟路找來了兩對筷子勺子,在宋平安對面落座,分起早飯。
季女士準備了包子稀飯家常鹹菜,姜長樂從小就不喜歡喝稀飯,所以擡眼望了下宋平安。
他眉目不動,姜長樂嘆了口氣,沒有把包子據爲己有。
宋平安舀了勺小米粥到嘴裏磨了磨,目光有意無意地在姜長樂臉上晃。
她啃着素餡包子就了口鹹菜,見宋平安老看她,心裏咯噔,“你幹嘛呀?”
這句話給姜長樂帶來的聯想是言情小說裏常寫的一夜情。
她的嘴巴停止嚼動,臉色驟變,宋平安眼裏揚着笑意,慢條斯理地繼續喝粥。
姜長樂擱下筷子,感受了下身上不疼不酸,首先排除了一夜情的可能性。
難道她耍酒瘋了?社死的那種。
姜長樂腦補了一下各種耍酒瘋的場面,最終因爲無法相信自己酒品敗壞而放棄猜測,直接問宋平安答案。
只見他摸出手機擺在桌上,播放了一個視頻。
姜長樂聽見宋平安說了一句“爲了相親”,接着看見自己的手和宋平安的酒杯碰在一起,她又醉醺醺地喊:“相親!”
不知道自己在發什麼酒瘋,姜長樂向宋平安發出了尷尬而疑惑的眼神。
宋平安昨夜睡前,一合上眼就開始害怕姜長樂醒酒後會記得些許事,於是他連夜編造了有理有據的說辭,好誤導姜長樂認爲是她自願提出的相親意願。
然目前來看,簡直多此一舉。
宋平安拿出排演半來夜的演技,睜着眼睛說瞎話,“你昨天要我跟你相親。”
眨巴了兩下眼,姜長樂的嗓子裏噎住一塊發麪包子皮。
她錘了兩下胸口,宋平安反應迅速,倒了杯水讓她將包子皮安穩送進胃裏。
姜長樂進入劫後餘生的放空狀態,無所畏懼地想,反正這輩子很快就過去了。
她開啓臉皮重建,並且進行了加厚工程,“喝多了說胡話嘛,不要放在心上。”
“那怎麼辦?”宋平安眼睛下望,深深嘆息,“因爲你這句話,我嚇得一晚上沒睡,早上起來就病了。”
姜長樂從他的蹩腳演技中瞧出端倪,開始合理懷疑他一切說法的真實性。宋平安強裝鎮定,對付了兩句發現虛假馬上要抵不住真實,就轉而摸起額頭,說他暈暈乎乎,頭痛欲裂。
姜長樂半信半疑,跟他要了體溫計一看,三十八度八。
眼睛睜圓了,姜長樂問他家裏有無退燒藥。
不知怎地,宋平安在得知體溫前只覺得身體像進入了微醺狀態,有點發熱,但是意識很清明,現在卻忽然害冷,彷彿下一秒就要暈過去。
十八歲以後,宋平安就沒發過燒。這種陌生而熟悉的感覺讓他驟然回憶起醫院裏刺鼻的消毒水味以及寒光閃閃的針頭。
“我不去醫院。”宋平安立刻板着臉聲明。
姜長樂讓他趕快喫好飯去牀上躺着,自個兒到藥箱裏去翻了翻退燒藥。
萬幸有藥。
她接了杯熱水,叫宋平安吞了一粒白藥片。宋平安喝了一碗粥,喫不下別的,回西面的小房間裏躺着。
他家的格局跟姜家一樣,三室一廳,只不過東西方向相反。
三間臥室,宋歸夫婦住南面主臥,兩間次臥,一間闊而朝南,宋平安不去住,非要住那間狹小且朝向不佳的。
向西的房間一到夏日午後,如同透明暖房,直到太陽落山都暑氣難消。
姜長樂覺得宋平安腦子壞掉了纔會從南邊的次臥搬到西面的小屋。反正,如果沒有姐姐季長善,姜長樂一定會霸佔家裏朝南的那間房。
她這麼想着,收拾了碗筷,去洗了塊涼毛巾帶到宋平安房間,搭到他腦門上。
他那雙平常極傲氣的眼睛一旦閉上,整張白淨的面孔就平添幾分祥和與寧靜。
姜長樂的眼波順着他臉部的線條描摹一遍,自第二性徵發育以來,姜長樂幾乎從未仔細打量過宋平安的臉孔。
記得上高中時,級部裏有幾個女孩子會來向她打聽宋平安是個怎樣的人,和她又是什麼關係。姜長樂說他們是鄰居,女孩子們一臉了悟,說怪不得見他們天天下了晚自習一同走。
在那個禁止愛情的年紀,任何一點男女之間的親近都會引人遐想。姜長樂反應遲鈍一些,到今天回想起來才後知後覺,那些女孩子的臉上似乎都有少女情竇初開的痕跡。
宋平安在高中時代是個風雲人物,長相清冷,成績優異,姜長樂聽說有許多女孩子都曾對他動心,包括她高中時玩得最好的一個女朋友都在白色情人節的那天,請姜長樂轉交過巧克力。
昨天在麻將桌上,姜雯東問宋平安有沒有愛過誰。他支支吾吾,耳朵通紅,連句謊話也編不出口。
姜長樂坐在宋平安牀邊,拿下他額上的毛巾,翻了一面又覆到他頭上。
她瞧着宋平安的面孔,想了一會兒,他愛過那些女孩子中的哪一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