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長得有點像那個演員,挺出名的,給姜長樂特別喜歡的一部國產動畫電影配過音。
宋平安回憶着女演員的名字,從明亮的走廊步入黑暗的房間,伸手在牆上一摸索,啪嗒一聲打開玄關天花板上的小燈。
他只想起女演員姓馮,具體叫什麼也沒深究,畢竟眼前這所房子纔是宋平安關注的重點。
這所房子位於絳城最繁華的地段,樓前商業區,樓後大公園,交通網絡四通八達,地鐵到青松公司滿打滿算五分鐘,步行也只要十分鐘。不過這是試住兩天後纔要考慮的長租條件。
宋平安換上拖鞋,一路走一路開燈,試了試各處燈光有無亮度調節的設計。他喜歡明度低一些的暗燈,夜裏點燈猶如黃昏再臨,一個人漫步其中彷彿遊走在靈感迸發的邊緣。
很不錯,這裏的每一處燈光都可以調節至理想狀態。
宋平安慢悠悠轉回客廳,他已經摸清了房子的佈局以及大體的裝修風格。
不愧是孟老的手筆,七十平兩室一廳的結構,通過照明和空間佈局的手段拉伸視覺效果,色調以原木、米白兩色爲主,風格質樸,不失雅緻。
孟老是國內第一批聲名鵲起的室內設計師,擅長美觀與實用雙管齊下,早些年在國際上拿過幾個權威性的獎,過了六十歲退居二線,歸隱山林,偶爾操刀給幾個頂好的朋友設計方案,一年到頭唯獨在青松招聘新設計師的時候纔會在公司露面。
青松由孟老一手創辦,其初衷是爲室內設計事業網羅天下之英才。宋平安自認是個絕對的英才,所以只願到國內最頂尖的設計公司與高手切磋。
一時間,脈搏戰慄,宋平安爲明天就要到青松去而神經活躍。
他在房中取不同角度的景別拍照,打算晚一點再仔細研習孟老的設計技巧。
拿着手機,站到落地窗前,窗外萬家燈火,點點色澤各異的光亮明滅,馬路上車流寬闊、奔流不息,宋平安拍下一張絳城的夜色發給姜長樂,隨後撥通了屋主人彭朗的電話。
彭朗比宋平安大五歲,他們兩個相識於去年夏天的尼斯。
六月底,還沒到法國人集體出逃南方的假期,宋平安拎着他的漁具從巴黎的里昂火車站坐高鐵一路南下,經馬賽、土倫和戛納,四處晃了晃,最終在尼斯落腳。
尼斯的海岸由灰色鵝卵石堆成,宋平安選了一塊三面教海水環繞的卵石半島,踩着一雙白布鞋到岸邊,支起一張摺疊椅子,剛把買好的活蝦作餌吊在魚鉤上,身側就支起另一張摺疊椅。
宋平安不關心旁人,嗖一下把魚線擲入海中。
眼前的海水蔚藍、清澈見底,宋平安盯着急湍的水流,思想放空,腦子裏只有釣魚一個念頭。
身旁的人點了一支菸,二十八度的微風往宋平安這邊捲菸氣,他不大喜歡煙味兒,咳嗽了兩聲,那人熄滅了半隻煙,收進隨身帶的鐵盒裏。
兩人在海水撲岸的聲響中,靜默地垂釣。
九點半鐘,白晝一般的天色有稍昏的跡象,宋平安收了魚竿,把水桶裏釣上的幾根魚倒回海里,旁邊的男人目視遠海,用英語問他一句喫晚飯麼。
那人腳邊的水杯上刻着遠方咖啡的法文名字以及中文譯,宋平安斂回視線,開始同他說起中國話。
他們二人就近在海邊一露天餐館吃了頓意麪,口味一般,但是點的一支白葡萄酒別有風味。宋平安喝了少許酒,聽對面那人自我介紹,他叫彭朗,絳城人,高中語文老師。宋平安猜測他應當教高三,否則六月底哪有高中老師出來度假。
彭朗答,是。宋平安簡單說了下自己的情況,兩人碰杯共飲,席間談了許多釣魚方面的事,彭朗認爲釣魚足以讓人心無旁騖,宋平安點了下頭,在釣魚的時候,他的眼睛確實只會盯着水面的波動,心中也會暫時忘卻不相關的一切。
他是因此才喜歡釣魚的,在那天之前,宋平安不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另外一個人也抱有同樣的想法。
宋平安留了彭朗的聯繫方式,翌日二人結伴釣了一下午魚,晚上彭朗乘車到摩納哥去,距離不遠,但是他沒邀請宋平安一起前往,宋平安也並無同去的願望。
二人在海邊別過,都有一期一會的感觸。
此後宋平安間或想起尼斯的海邊,近來才發覺,當時是兩個寂寞的人找到了彼此,而人生裏還有一些寂寞是旁人找不到的。
彭朗記得宋平安學室內設計,提了一嘴孟老,宋平安於是對這所房子更感興趣。他們約定下時間,彭朗建議宋平安先試住幾天再決定是否長租。在鑑賞過房子的內部後,宋平安覺得沒什麼可猶豫的了,就打電話問彭朗什麼時候有空籤合同。
對方說他這幾天在海城釣魚,一直待到下禮拜。宋平安和他約在海上,作爲土生土長的海城釣魚人,他最知道哪裏有趣。
掛斷電話,宋平安查了眼微信,姜長樂對他發去的那副夜景,寥寥稱讚一句。宋平安撂了手機,回房鑽研孟老的設計,再準備一下面試。
同樣的夜晚,姜長樂由於晚飯沒喫飽,十點來鍾摸出房門,要到廚房切奶油蛋糕喫。
她的步伐路過陽臺,目光瞥見陽臺天花板上的吊燈亮着微弱的白光。
這個時間,季曉芸已經鎖好了那箱子紅鈔票,陷入睡眠。他們這個家,每天在陽臺上花費最多時間的只有姜大勇。
姜長樂切了兩塊蛋糕,掀開窗簾又打開陽臺的玻璃門,姜大勇坐在一張椅子上,另一張椅子當小桌,擺着他的晏氏白酒和一碟花生米。
開門的動靜嚇了姜大勇一跳,他以爲是季曉芸醒了過來抓他喝酒。
姜長樂拍拍老爹肩膀,讓他放鬆,自個兒先把兩盤蛋糕擱在椅子上,又去搬了張小圓凳,和姜大勇一起坐在陽臺賞夜花。
姜大勇抿了一口酒,跟閨女說月季花如何才能開得好,碗蓮如何添水纔不至於澇死,姜長樂習慣認真聽人講話,因而把她父親的養花心得聽到了心裏,間隙還請教幾句不懂的地方。
她老爹說得很盡興,喝了好幾杯酒,臉色紅潤起來,抹了抹眼角。
姜長樂不太明白她父親爲什麼喝醉了老愛掉眼淚,不過人長大了、變老了,也還是會有禁不住流淚的時候吧。
她有些難過,因爲姜大勇擦去眼淚,笑了笑,對她說謝謝你長樂。
姜長樂聽懂了父親的意思。
姜大勇這輩子被他母親叫廢物,被妻子叫廢物,他的大女兒是個不太溫情的人,她的眼睛長得像季曉芸,姜大勇總能從那一對孔雀眼中看見她對整個世界的漠不關心。他不敢直視大女兒的目光,怕季長善連廢物都不稀罕跟他說。
他的確一事無成,所以很少有人聽姜大勇說廢話,可是他的小女兒善於體察人意,閒着沒事兒就同他講講生活裏的喜悅、憂愁,也樂意聽姜大勇說些旁人不耐煩聽的話。
姜長樂同情父親鬱郁不得志的人生,卻不能理解姜大勇爲什麼只會傷春悲秋,而從不尋求力所能及的改變,例如在季曉芸搬桌子的時候幫她一把。
姜大勇沒對姜長樂說過,從前他也喜歡幫季曉芸做事,只是做了一回兩回一百回,季曉芸永遠都黑着一張臉,指責他這不好那不好,最後乾脆讓姜大勇不會幫忙靠邊站。
不過說這些有什麼意思?
姜大勇搖了搖頭,讓姜長樂講一講她最近有什麼好消息、壞消息。
只見姜長樂抿着嘴巴,半晌不出聲,姜大勇看出他的小女兒有許多煩心事,就建議她喝一點酒,很消愁。
姜長樂想起自己微不足道的酒量,婉言謝絕她老爹的提議。她沉默地看了一會兒眼前各色合攏的月季花,想轉移話題,問一問爲什麼月季夜裏不開花,可是一開口就成了她有點想去絳城。
“去絳城?做什麼?”
姜長樂小時候跟姜大勇幻想過自己的動畫夢,舊事重提,卻因爲這是個虛無縹緲的夢想而忽然膽怯。
絳城有那麼多動畫編劇,哪裏輪的上她?
而且,絳城的物價太貴,她現下攢的錢只夠待上個把月。
姜長樂躊躇一陣,最終跟父親說了實話。姜大勇聽過小女兒的夢想,像是沉思一般皺起眉頭,陽臺上寂靜良久,他徐徐說:“爸爸還是有一些私房錢,足夠你去絳城租一段時間房子。”
姜長樂沒吱聲,姜大勇瞧着滿陽臺的花草,那雙與小女兒很相像的眼睛裏若有光,“早三十多年,我也有過夢想。還是要不留遺憾的,長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