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奴沒忘,這不是……不忍心嘛,老奴想着公主素來心善,所以就……”衡叔聲音越說越低,“這世道艱難,老奴想着給他們一口飯喫,日後也有人給公主做事,不拘是駕車牽馬的,都得有人供公主使喚。老奴年紀大了,總有伺候不了的時候,那時公主又要用誰呢?如今不比從前,總得多打算幾分啊!”

    在場之人都明白,他說的“如今不比從前”,意思是大燕亡了,一夕間身份變換,便是皇家金枝玉葉,也不如從前尊貴了。

    “罷了罷了,我還沒說什麼,倒惹得你這麼多話。”容湘無語地翻了個白眼,“這事就算了,既然都收留了,難不成還能給趕出去?且這麼着吧!”

    “哎,老奴代那些孩子謝謝公主活命之恩,回頭讓他們來給公主磕頭!”衡叔雀躍起身,高興地笑出一臉褶子。

    容湘嫌棄地撇嘴:“行了吧,別讓人來我跟前折騰了,我是缺人磕那幾個頭?該幹什麼幹什麼去吧!”

    “老奴讓老婆子給公主和殿下做飯去!”衡叔被嫌棄也沒啥感覺,反而歡歡喜喜地走了。

    “這老東西,我不應了還不打算給飯吃了?真是放肆得很!”容湘笑罵一句。

    慕容衝卻聽得出,她對衡叔其實頗爲信任,不然不至於這般容忍,能原諒他擅自做主。他如此想着,便問道:“這衡叔是?”

    “七年前救下的一家奴僕,大抵是哪個部族戰敗了,等他們養好了,我就讓他們先一步來南方。”

    “阿姐……很信任他們?”

    “算是吧!”容湘如此回道。

    其實她自來到這裏就從未相信過誰,像衡叔這樣的,只能說比慕容永的信任度又高點。當然了,這不是因爲有份救命之恩,而是她派這一家人來南方前,對他們進行過催眠。

    “那叔明呢?”這是自來到建康後,慕容衝一直想問的問題。

    “叔明啊,”容湘語調拉長,語氣有點奇怪,“鳳皇以爲,叔明此人如何?”

    “胸有溝壑,但恭謹持重,過於老成了些。”

    “呵,那你可知,在你死後,他與宜都王(慕容恆)謀劃殺了段隨,擁立其子慕容凱爲帝,後來還殺了你的兒子慕容瑤呢!”

    慕容衝僵住,繼而徐徐轉頭,目色灼灼緊盯着她:“阿姐爲何會知曉後事?”

    她說的都是他不知道的,但段隨、宜都王、慕容凱、慕容瑤,這些人他都知道,也都見過,若說她也見過,確實有可能,可這其中的慕容瑤,目前爲止她是決計不會知道的。

    都說那是他的兒子,他尚且在這裏,慕容瑤自然還沒有出生。

    “這有何奇怪?我本自後世而來,自然知曉後事。”容湘答得理所當然。

    “後世而來?”慕容衝意識到這四個字的意思後,臉色唰得雪白,這麼說……她從一開始就知曉他的所有事?

    被滅國、被俘虜、被充入掖庭,乃至以色侍人換得太守之位,又起兵報仇,攜着恨意屠戮長安,最終被部將所殺,身首異處?

    慕容衝閉上眼,羽睫震顫着不敢去看她,一如先前擔心的,她會如何看待他?嫌棄、鄙夷還是輕蔑?

    “滾出去!”他心中顫抖着,聲音卻冷得結冰,猝然爆喝出口,仿若怒吼般。

    容湘被嚇了一跳,見他突然暴起,情緒變得極差,着實摸不着頭腦,但也不敢多刺激,便迅速起身依言出去了。

    慕容衝聽到關門聲後,猛地翻起來衝向不久前梳洗時用過的水桶邊,瘋了般扯開衣服搓洗身體,他緊抿着脣,臉上流露出對自己的嫌惡痛恨,可偏偏那眼底,藏着深深的無助和絕望。

    他髒得很吧,比起被假阿姐護着的那個幸運的“鳳皇”,他又髒又噁心,便是那時被擁立爲皇太弟,所有人也還是視他爲低賤的孌寵,藏不住心中的鄙夷厭惡。

    假阿姐……定也覺得他很噁心吧?

    慕容衝先前一直以爲,容湘僅知他是以後的自己,從未想過她會知曉他所經歷的所有事,所以,一直以來他雖自厭自棄,卻從未將之表露出來,只默默在心中自我厭棄。

    可今日全然被掀開了遮掩,他自然難以接受,就好像過去經歷的那些髒的臭的噁心的,猛地被攤開了任人評說,這種羞辱感,連同憤怒絕望齊齊涌出,其中還夾雜着他內心的深度自卑,讓他仿若被剝光了衣服推到人羣中狎玩,痛苦至極,亦屈辱至極。

    門外的容湘聽到屋內嘩啦作響的水聲,擔心而又憐惜,可猶豫片刻,還是沒有闖進來。她暗歎一聲轉身離去,想着還是先不要再刺激他,待他平靜了再說。

    屋內的慕容衝無暇關注門外的動靜,只專注地搓洗着身體,直搓破了好幾處,折騰累了才停下,拖着溼衣行屍走肉般回到榻邊,死氣沉沉倒在上面。

    梳洗的水早就冷透了,他這麼一番折騰,很快就發了熱,整個人又僵又冷,偏體溫極高,很快就昏沉得沒多少意識了。

    小半個時辰後,容湘估摸着他發泄完了,這才端着親手熬的米粥來到他門前。敲門未應,她也不再繼續,直接推門進來,一眼就看到榻上昏沉發熱的少年。

    “鳳皇?鳳皇?”容湘快步走近,將粥放下摸他額頭,觸手一片滾燙,惹得她皺緊了眉,“這麼燙?燒到多少度了啊!”說着,她翻手從空間裏拿出個額溫槍,“嘀”一聲後,看着那顯示出的數字不禁倒抽一口冷氣,“40度?我的乖乖!”

    她急上心頭,又發現他身上還有滲血的地方,再顧不得什麼,趕忙上前扒拉他的衣服,同時從空間裏往外拿東西,什麼紗布、藥品、退熱貼,凡是想到的全堆到了旁邊,至於退燒藥,她卻不敢給喂。

    這個時代的人,不像後世的人經歷過各種病毒的侵襲,也不曾注射過任何疫苗、抗生素,她知道退燒藥餵了肯定效果明顯,但長遠考慮,最好還是不要喂。

    容湘先扒了慕容衝的衣服,將他全身檢查一遍,把所有出血的地方都上藥包好,又給他換了身乾淨的褻衣,這才抱着他運用靈力降溫,這法子對靈力的精細控制要求很高,她自是小心了又小心,等給他把體溫降到37度多的低燒狀態時,已是出了一身大汗。

    她重新換了退熱貼,將他半攬在懷裏,輕聲喚道:“鳳皇?鳳皇?醒醒,該喫東西了!”

    慕容衝恍恍惚惚醒來,就看到一臉溫和抱着他的少女,正低頭淺笑着:“阿姐?”

    “該喫東西了,我熬了粥,喫完了再睡。”容湘騰出一手端起旁邊的粥碗,用勺子舀了送到他嘴邊。

    粥早就放涼了,她還悄悄用靈力熱了一回呢。

    慕容衝昏沉着,聞言乖巧張嘴,任她一勺勺餵了喫粥。但其實,這恍惚也就片刻,他吃了四五勺後便清醒了,可着實貪戀這種感覺,所以假裝意識不清。

    一睜眼時他還以爲是在當年的紫微宮。

    剛開始被苻堅寵幸的那段日子裏,他每次都會受傷發熱,足足昏沉幾日方能清醒,而每每照顧他到清醒的就是阿姐,喂藥餵飯從不假他人之手。

    有時被苻堅折騰得太狠了,他爲了讓阿姐多照顧他幾日,還會故意拖延恢復速度,可惜……在阿姐失寵於苻堅後,這點溫情就再也沒有了,無論他被傷得多重、被折騰得多慘,阿姐都不曾再照顧過他、喂他吃藥喫飯。

    憶起過往,慕容衝心裏揪疼揪疼的,他眼中泛起淚意看向容湘,便觸及了那雙溫暖瑩亮的眸子,雖然長得和記憶中的阿姐一模一樣,可其中神采卻全然不同。

    假阿姐此刻的眼神,透着自信強大,不僅溫暖明亮,還藏着無限包容,這都是阿姐根本不可能擁有的。

    “可還想喫?”一碗粥喂完,容湘詢問道。

    “嗯~!”慕容衝搖搖頭,懨懨地靠在她懷裏似睡未睡。

    “那就睡吧,明日我再熬粥給你喝。”容湘體諒他生病了,也不強求,將粥碗往遠放了放。

    慕容衝見她準備鬆開他,立時扯住了她的袖子,鼻音濃重地低喃:“阿姐……”

    “我不走,就守着你,安心睡吧!”容湘將他放平,又是墊枕頭又是蓋被子,末了盤膝坐在他身邊,伸手輕輕拍着他,像是哄孩子入睡般。

    慕容衝其實更想與她同被而眠,但又不敢過分要求,見她確實沒有離開,才安心入睡。

    容湘拍着他直到睡實了才收回手,似今日這般情況,這孩子情緒鉅變又生了病,不必他說她也不會離開,就怕他夜裏又起夢魘。

    一夜守候,慕容衝睡得很踏實,容湘則以打坐打發時間,直到天色透亮,晨光自門窗外投射進來。

    “阿姐?”慕容衝一醒來就看到了旁邊盤膝而坐的少女,心中一動,只覺得精神都是放鬆的。

    “醒了?”容湘伸指一彈他腦門,“讓你胡折騰,生病難受了吧?手拿過來,我把個脈!”

    昨夜一着急,她都忘了自己是個大夫了,連脈也沒有把,只想着快點給他退熱,還費了些靈力,當真是醫不自醫。

    慕容衝沒有反對的餘地,甚至連回答都沒來得及,手腕就被拉過去了。

    “唔,不必喝藥了,好生養個幾日就行。”容湘摸着脈說道,開玩笑,她可是用了靈力的,自然效果顯著,“想喫什麼?我去做飯!”

    “什麼都行。”

    “那就喝粥吧!”容湘說着起身下榻,整了整衣服上的褶皺,便出了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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