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都百姓是最先讀到這片傳記的，他們讀後均滿心惋惜，因爲每個人都清楚，一旦刊登這樣的內容，說明……傳記中講述的這位偉大人物正纏綿病榻,很快就要逝世了。
不知不覺的，這些年華夏便形成了這樣的慣例,每逢大肆宣揚起某個人的功績,要麼這人前不久剛離開人世，要麼正要離世,而陛下不願埋沒其一生功績,這才命人向全國廣而告之。
孫樞拿着送來的報紙，一字一句念給牀上病弱的孫磊聽,念至最後，兄弟倆均落了淚。
“哥，我……沒這麼，這麼好！”孫磊也是八十二歲高齡的老人了，花白的頭髮稀疏地灑在枕上,他老邁的臉滿是褶皺,早已不復多年前的青春洋溢。
那個時候多好啊,他不到二十歲就從洛都大學畢業去了技術院繼續學習,在那裏度過了此生的四分之三,爲國家研製出了更加強大和先進的武器。
“陛下已讓人將你的畫像奉入忠賢祠,你的名字也刻到了功勳塔裏的石碑上,就在小三妹旁邊。”孫樞抹了把眼角，溫柔地爲幼弟擦去流到兩鬢的淚水。
這是他將要送走的最後一個直系親人了，這些年父親、母親、三妹、大姐相繼離開，他守着他們每一個人到了最後一刻，眼下又要送走最小的親弟弟了。
如今世上還與他血脈相連的，僅有大姐的孩子們，再過些年……這世上就沒有與他血緣最親近的人了。
果真如殿下當初問他是否要入道時說的一樣，在這漫長的生命中，最難捱的莫過於親眼看着親人一個接一個離去，這生離死別的悲傷和痛苦，心智若是不堅、心性若是不強，真的會把人給逼瘋。
“哥，對不起，我也只能陪你到現在了。”孫磊氣息微弱，吐字飄忽地說了這麼一句，他費力將渾濁的眼珠轉向牀邊同樣模樣蒼老的哥哥，流露出擔心和歉意。
孫樞一震，握住弟弟的手搖頭：“別這麼說，能陪着你，我很開心的。”
縱然生離死別痛苦萬分，可……沒有讓親人因爲自己的離去而承受這份悲痛，他心裏其實是高興的。
以武入道，擁有比凡人更漫長的壽命，讓他能照顧着親人們走完最後一程，也是他心安之事。
“往後的路，只有哥哥一個人了，哥哥，定要好好的！”孫磊用力握緊了孫樞的手，但因爲病弱，實際上僅是動了下手指，沒能如他想象的那般握緊。
“好，我會好好的。”孫樞點頭允諾，眼中水霧瀰漫。
當天，華夏武器研製科學家孫磊病逝，享年八十一歲。
打理好孫磊的喪事後，孫樞悄悄去看了看大姐的孩子們，這是他們孫家血脈的延續，也是世上他僅剩的親緣之人了。
幾十年間，他、三妹和幼弟均未成婚生子，父親、母親生前催過多次，但他們三個始終無動於衷，後來他們年紀大了，父母年紀也大了，想催也催不動了。
他還記得，三妹有次認認真真給母親解釋過不成婚的理由，扳着手指一條一條說得頭頭是道。
“娘，您知道我若是成婚得耽誤多少事嗎？成親總得有新郎吧？那這新郎人品如何、相貌如何、學識如何，這些是不是要花時間打聽了解？再者，婚姻是結兩姓之好，是不是還得了解新郎的父母爲人如何、和善與否？這些若是不清楚，您二老難道放心我出嫁？”
那時母親尚在愣神，倒是父親乾脆點頭：“對，沒錯，想娶咱們閨女，不知根知底怎麼能行？萬一欺負她怎麼辦？”
三妹又道：“就算這些都弄明白了，您二位算算，從籌備婚禮到正式成婚，這得花多長時間？我還得向陛下申請婚假，這成婚後夫妻總得相處吧？若是有了身孕，懷孕期間我就不能進實驗室了，這等孩子生下又得餵奶、照顧，怎麼着得等孩子兩三歲了我才能撒開手，您二位說是不是？”
父親和母親遲疑着對視一眼，紛紛點了頭。
“那完了，我至少三年沒法進實驗室工作，您二位知道這得耽誤多少研究、誤了陛下交代的多少差事嗎？”
“誤了差事？這不行！咱家深受陛下恩德，豈能因私廢公、不思圖報？”母親當時第一個不答應，立刻擰眉道。
孫樞也沒想到，當時故意誤導母親的三妹，竟是拿做研究的聰明勁兒說服母親，只爲了不成婚生子。
而讓父親、母親沒想到的是，十幾年後幼弟同樣不願成親生子。
“爹、娘，我如今是國家的人了，不單單再是你們的兒子，不怕給您二老透露一下，我在技術院是給國家研究武器的，大炮見識過吧？研究武器和別的不同，需要不斷地調試實驗，這過程中萬一測試失敗……我又何必耽誤一個好姑娘呢？您二老說是吧？”
孫樞其實知道的，幼弟做的研究更多的是武器設計，而非武器製造，況且，即便是去實際測試了，陛下也給他們派了隱衛貼身保護，如遇到突發狀況，第一時間都會保障研究人員的安全，哪有他說的那麼危言聳聽？
不過，私下裏他們兄弟聊起來時，幼弟說：“哥，我知道自己不如三姐，但我還是想像三姐一樣，將畢生獻給國家！”
至於孫樞自己，剛開始那些年父親、母親確實催過，可後來他們就再也不提了。
直到父母親彌留之際，他們最後跟他說的都是“照顧好自己，也照顧好陛下和殿下”，他回想起來，總覺得他們二老可能意識到了他的不同，所以纔會有這樣的交代。
昇平九年，孫樞未曾現身，只暗地裏默默送走了最後一個外甥，大姐的孫輩已與他血緣漸遠，算不上直系血親了。
而他往後，唯餘照顧殿下一事。
是的，沒有陛下了！
十幾年前，陛下、殿下與他三人同遊國內各處，那時他以爲往後漫長的歲月裏，他們三人都將結伴而行，誰知……最後卻只剩下了殿下和他。
“回來了？”孫樞返回他和殿下暫居的地方，一進門就見打坐的殿下擡眼看來。
“嗯，讓殿下久候了。”
“別難過。”殿下語氣淡淡地安慰他。
“沒有難過，只是難免感嘆。”
殿下問他：“感嘆什麼？世事無常？”
“不是，感嘆歲月無情。”
孫樞看着寡言的殿下，自陛下“舉霞飛昇”後，殿下就總在沉默，很多時候，他都覺得殿下是不是發現了陛下離開的真相，但他答應了陛下，不能將實情告訴殿下的。
每每想起，孫樞都替殿下感到難過，和他一個一個接連送走親人不同，殿下連真相都未知，更遑論親送一場的機會了。
老實說，陛下此舉待殿下着實有些心狠了。
“殿下，接下來咱們去哪兒？”孫樞問道。
昇平二年，在世人眼中，他們兩人先後“病逝”，洛都已沒有他們的位置了。
俊美如玉的青年默然思考一瞬，答曰：“出海吧，看看阿姐說過的海外是什麼模樣，聽說華夏的商船已去過世界最西端，在那裏見到了很多黃頭髮藍眼睛、綠眼睛的人，不知那裏的人過着怎樣的生活。”
“好，那我去聯繫出海商船。”
孫樞知道，殿下這麼做，未嘗不是考慮到他們不會衰老的面貌，擔心在國內引起不必要的麻煩。
這樣也好，出海去國外待個十幾年，再回來就不那麼另類了。
孫樞沒有想到，他陪着殿下這麼一轉就轉了很多很多年，他們走遍世界的許多地方，也曾遇到過生死危機，仗着修爲死裏逃生。
他們的修爲一年一年得以突破，壽命隨之變得更加悠久，幾百年後，華夏走向衰落，他看在眼裏、急在心裏，可殿下卻只是冷眼旁觀，全無插手之意。
殿下說：“阿姐曾說，朝代更迭、國家興亡乃是自然規律，衰落必有其緣由，時代總會選擇出破局之人，我們耐心等待便是。”
不久之後，一個叫容鼎的人突然冒出來，以強勢的姿態重新建立了新的國家。
此人的確厲害，不止對外發動戰爭，將世界上的三分之二領土納入版圖，還研究出了基因修復技術，將人類的壽命延長了一百多年，使得平均壽命只有七八十歲的人類能夠活到二百多歲。
在容鼎晚年時，人類已經衝出地球走向了宇宙，那一年被定爲星曆元年，標誌這星際時代的到來。
而他和殿下，亦由此離開地球，踏入了星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