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玉章醒來時,夜色已深。窗戶沒有完全關嚴,風吹動桌上燭火,投下凌亂幽幽的影。

    李廣寧坐在桌前,手中把玩着一把匕首。他手指靈活地撥弄着刀刃,刀柄上寶石熠熠反射燭光,閃進杜玉章的眼。

    幾乎同時,李廣寧飛快滑動的手指停了下來。

    刀刃陷進他指尖,刺出一滴奪目的紅。這一點血珠從雪亮刀刃上滾落,無聲滴在桌上,又似乎轟然砸在了杜玉章心上。杜玉章心中一緊,喉間涌上一股腥甜。

    “玉章,你醒了?”

    “陛……咳咳咳!”

    杜玉章咳得彎下腰,沒來得及說出一句話,就被李廣寧攬進懷中。他顧不得自己胸膛裏灼燒般的疼,一把拽住李廣寧袖口,

    “陛下殺了他不曾?”

    “誰?”

    “木清!”

    “我爲何一定要殺他?”

    “陛下!你!”

    聽到這句話,杜玉章突然激動起來。他是真的急了,拽住李廣寧袖子的手都在抖,額頭上遍佈冷汗。

    “現在就殺了他!”

    五根手指還染着杜玉章咳出的血。血抹在布料上,順着暗紋洇開。杜玉章太過用力,指節泛出青白。他不住喘息,因爲缺氧腮邊飛起了嫣紅。

    李廣寧手臂驟然收緊,將杜玉章緊緊抱在懷中。那把刀也被他丟在地上,一聲清脆的響。

    四目相對,李廣寧將杜玉章壓在牀榻上。他伸手撫過杜玉章的背,直到杜玉章能夠如常呼吸,他才抽出手,撫摸杜玉章的臉頰。

    “告訴我,玉章——爲何一定要殺了他?”

    “他……他……”

    杜玉章張口難言,脣舌顫抖。李廣寧將他護在懷中,掃視地上凌亂血跡。木清確實冒犯了杜玉章,但杜玉章明明可以叫侍衛進來。他卻拼死也要自己殺了木清……

    他一定叫自己現在殺了他……他不想讓自己見他……爲什麼?

    以血飼藥……

    這四個字蹦進腦海,李廣寧腦中嗡地一聲——他的玉章,是怕他被這四個字所誘惑,步入木清的陷阱!

    所以纔不敢讓他與木清會面,所以才自己拼着性命想要殺了木清!

    誰說玉章已經對他全然死了心?誰說玉章心中再沒有他?這一刻性命不顧,也要保全自己安危——難道還不能映照出杜玉章的心意?

    李廣寧情難自已。他一把將杜玉章摟在懷中,激烈地親吻他的額頭臉頰。杜玉章額頭滿是汗水,身上也全是溼滑冷汗。

    他的玉章,這樣輕,這樣瘦,病得這樣重!他不肯向自己吐一聲心意,執拗地別過頭去……自己做了那麼多對不起他的事情,到如今,他還在因自己做下的孽而受罪!

    但就算這樣……他依然沒有真的,將自己從心裏捨棄掉……他甚至還願意爲了自己,以性命相搏!

    李廣寧懷抱越來越緊,只想將杜玉章揉進自己血肉中。心裏疼得縮成一團,叫他忍不住想要落淚。鼻腔酸楚無比,李廣寧呼吸越來越急,真正是百感交集,又悔之晚矣。

    “玉章……我的玉章……你說啊……你爲什麼要殺他……”

    李廣寧眼神亮得駭人,不住追問。杜玉章想要偏頭躲開李廣寧視線。可李廣寧哪裏容他逃避?一雙手直接托住他臉頰,強迫他看向自己。

    “說啊,爲什麼!玉章!告訴我,你的理由究竟是什麼?”

    “沒什麼理由!總之……總之木清不能留!”

    “爲何不能留?”

    “陛下!他必須死!他……“

    “告訴我理由!玉章,你說出來——你心裏明明知道,你說啊!“

    杜玉章咬緊牙關,渾身在抖——話說到了此處,還如何遮掩?彷彿是圖窮匕見,李廣寧早已胸中有數!此番逼迫,不過是想聽他親口說出真相——

    說李廣寧的安危,比他杜玉章要重要百倍!說自己寧肯不要性命,也不能看着他陷入危險!說他心裏根本不像他所表現的那樣,早就將這一段情意拋在腦後……

    可他不能說!遮掩了這麼久,幾乎瞞過了所有人……就連他自己都幾乎信了……他已經能對李廣寧,露出漠然的笑容……疏離客氣地稱他一句陛下,彷彿早就忘卻過去……

    ——就好像,此刻自己在他身邊滯留,真的不曾有半分歡喜……

    ——就好像,真的只是被他強迫才留在此處。好像心底根本沒有一絲慶幸,能在死前再見他最後一面……

    杜玉章咬緊牙關,齒間磕磕作響。他不願作答——因爲他與李廣寧之間,半生恩怨累累成山,事到如今,哪還堪再加一層情愛糾纏?

    若能身死情消,讓最後的留戀深埋心底,就當做從沒有過這份心意——這難道不是最好的結局?

    杜玉章心中飲恨萬分。他已經差一點點,就成功了啊!陛下這幾日神色,是處處小心,拿不準他心中還有沒有舊情。他只想這樣維持到終了……陛下答應過他,會做一位明君!就算自己死了,他會傷心,但畢竟人死如燈滅……何況不曾兩情相悅,那就只算是一段錯付的情。等時日久了,陛下忘卻了他,杜玉章就在世上,再沒什麼牽掛了。

    這樣難道不好?陛下,爲何你一定要苦苦逼問……爲何一定要逼出我的不堪……爲何你就是不肯放過我呢?

    “玉章!“

    李廣寧當然不肯放過他。他一聲聲詢問,就像一塊塊千斤重石,層層疊疊向杜玉章脆弱的僞裝壓下來。杜玉章幾乎能聽到自己強行冰封的心湖上,冰面咔嚓碎裂的聲音。

    “告訴我……爲什麼?爲什麼不能叫我見到木清?你怕什麼?你在擔心什麼……玉章……求你說出來……”

    李廣寧的呼喚藏着太多感情。杜玉章連呼吸都開始費力。他近乎絕望地喃喃,

    “陛下,你之前對我說,我要什麼就是什麼——我現在就要殺他!你何必問爲什麼?我討厭他……我想讓他死!這還不夠嗎?”

    “不夠,遠遠不夠。”

    李廣寧一點一點湊近了。他下巴線條緊繃着,嘴脣幾乎貼在杜玉章臉上。他聲音嘶啞極了。

    “玉章,你當真以爲我還看不出?你是擔心我……你心疼我,你捨不得我……所以一定要在我聽到他的話之前,讓他永遠閉嘴……”

    “不……”

    “你怕我聽了他的話,自己投進他的圈套裏。因爲他用你的命去脅迫我,你覺得我一定會就範。乾脆,就殺了他,永絕後患……這都是爲了我!玉章,難道不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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