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何字因了痛楚,帶着含糊音調。聽起來就像是一句“淮哥”。淮何眼睫一抖,嘴脣抿了起來。
可他心裏清楚,這只是錯聽。眼前這個人,自打從少年變成一個男人,就再不肯叫他一聲“哥”。
——他已經比自己還要高了。可他那性子,究竟何時肯改?他這樣,叫自己怎麼放心鬆開手,讓他自己去闖蕩一片天地?
——自己的一片苦心,他究竟懂不懂?
淮何想到此處,心底更沉重。可他腳上力氣卻沒有鬆懈半分,踩得那麼狠,又那麼穩。
“秦凌,你知不知道。就只你方纔所說那大逆不道的話,我就該在這裏直接殺了你。”
“……你想殺我?”
“你目無軍紀,肆意妄爲,若是當真在戰場上,你知道你會惹出多少禍事,害了多少同袍性命?!在陛下身邊,你依舊不肯收斂性子,反而變本加厲?杜玉章是陛下心愛之人,蘇汝成更是西蠻的少主,關係到大燕邊境安寧!殺了他們?後果如何,你想過嗎?你不怕死,可若你當真做出這等混賬事,那罪過你萬死莫辭!這種念頭,你一分一秒都不該起——起了,就該以死謝罪!你到底懂不懂?”
“那你就殺啊!淮何!我就是想給陛下出氣——憑什麼,陛下要容忍他囂張?是他該死!”
“住口!”淮何氣得渾身發抖,“你太不懂事了!”
“到底是我不懂事,還是你看我生厭了?之前說要將我趕出侍衛隊,現在又要直接殺了我——你殺啊,你若是下得了手,你就……”
“……我是該殺了你。若不是我答應過老將軍……你以爲……”
秦凌臉色變了。
方纔被那樣重擊,又被淮何踩在腳下,他依然憋着一股勁,似乎隨時想要翻身反擊。可這句話說出來,他臉色卻瞬間白下去,看得淮何心中一驚。
——方纔明明留了勁力,雖然那道傷口猙獰可怕,其實只是皮肉傷……未曾傷筋動骨,就連血涌都漸漸止歇了……難道自己還是下手重了,錯傷了他哪裏?
淮何鬆開腳,也放下了劍。他俯身下去,細細查看那人傷勢,卻沒有想起來看看那人的表情。
在他看不到的地方,秦凌的手緊緊握着劍柄,手背上青筋暴起,不住地抖。
“沒事。”
淮何鬆了口氣。他站起身,
“起來吧。”
淮何伸手去拉秦凌。秦凌一動不動,他就架着那人的肩膀,將他扶着坐起來。
秦凌的體重整個壓在他肩上,那麼沉重。
淮何蹲在秦凌面前,將他衣襟撕開,又取了金瘡藥。可才擰開瓶塞,他的手腕就被秦凌用力握住,連瓶子都叮噹掉落地上。
藥粉撒了一地。
“別碰我。”
“不要任性。傷口不敷藥,怎麼能好?”
“不好不正合了你的意?你不是想殺我?那就讓我自生自滅吧。”
“……”
淮何想,我怎麼可能讓你自生自滅。這麼多年,你就像我的親弟弟……我怎麼可能捨得不管你,讓你自生自滅?
可是愛之深,責之切。你到底懂不懂。
但他沒有說出口。多年軍旅生涯,其實他也並不是那種懂得將柔情說出口的人。
於是相對無言。
那藥瓶被撿起來了,又被秦凌打落在地。最終,淮何只能嘆一口氣,將葫蘆型的藥瓶塞進秦凌懷中。
“你不用我,那你回房自己包紮。明日陛下同白大人他們去和談現場,你也不必跟着。在家休息就是。”
“嫌我給你丟人,給你惹事?”
硬邦邦一句話,叫淮何眉頭蹙起。他想說我並沒有嫌棄你給我丟人,但又覺得他才這樣鬧過一場,不該助長他囂張氣焰。
“既然知道,下次就別到處惹事。”
秦凌沒有迴應。他站起身,自顧自走了出去,也沒有關門。冷風呼呼從門口吹進來。淮何收拾了一地狼藉,再回頭看,發現他人已經不見了。
“不知他的傷包紮好了沒有……”
淮何自言自語一句,有些擔心。可轉念一想,他並沒有用力,不過是淺淺皮外傷。若是平時操練沒能收力,其實傷勢不見得比這次輕。
但不知爲何,他還是有些心神不寧。於是他走出房門,一直走到秦凌的房間外看了一眼。
燈光亮着,秦凌似乎在翻找什麼東西。很快,他坐下來,開始換衣服。
——應該是塗過藥,也包紮過了。明日不用他跟着,休養幾日應該就沒什麼大礙了。
淮何放了心,就回了自己房間,熄燈睡了。
……
這一夜,因着李廣寧的異常,所有人都緊張而不安。因此沒有多少人注意到,這一夜中還有另一件變故發生。
不過李廣寧的貼身侍衛去替他辦事,從來不分白日黑夜。夜半時分出發,也沒什麼奇怪。所以,就算之前有人隱約聽到在淮何房間裏似乎傳出了爭吵聲,甚至聽出了那是秦凌的聲音,也沒有放在心上。
——淮侍衛長和秦副侍衛長,又吵架了啊?
——說起來,淮侍衛長這麼穩重的一個人,卻只有在面對秦凌的時候纔會失態啊。但是他們看起來,又關係很好的樣子……
那些泛泛之交這樣想。而與這兩個人更熟悉一點的那些侍衛,則會暗地感嘆——秦老將軍,真是收了一個好親兵。這世上有幾個人肯自斷前程,只是爲了照顧所侍奉的將軍留下的獨子,而且一照顧就是十年?
不過不管如何,他們也只是模糊地想一想,就那麼過去了。
他們中沒有人能料到,秦凌竟然就這麼從御前侍衛隊中徹底消失了。
之後很久很久,都再沒有人見過他。
……
蘇汝成沒有騙人,他確實被雪狼抓傷了。那傷口很深,幾乎能夠看到肋骨。
“少主!你真是……這樣的傷,怎麼隨便捆一捆就算了?邊緣都已經開始紅腫發瘡了,再耽誤下去,你就會發熱,說不定會有危險!”
圖雅一邊熬煮草藥,一邊不住抱怨。草藥散發着苦冽氣味,他用滾水燙了布條,用火焰燒灼過的刀尖挑着,替蘇汝成擦拭傷口。
“嘶……輕點輕點!”
“不要喊!輕了怎麼能好?”
圖雅明顯怒氣升騰,下手也重。蘇汝成叫苦不迭,
“你下手怎麼這麼重啊?是你叫我快些趕回來的啊,那封信不是你寫的嗎?”
“我是叫你趕回來,可我不知道你受傷了啊!那當然是養傷要緊……”
“我要是真養傷要緊,今天就來不及救下阿齊勒了!那個大燕皇帝,若不是行兇被我打斷,鬼知道他會幹出些什麼!……嗷嗷嗷嗷!圖雅!”
蘇汝成一把將圖雅推開。他喘了半天粗氣,可憐巴巴望向杜玉章。
“阿齊勒,你來替我處理傷口好不好?”
杜玉章愣愣擡頭。
方纔蘇汝成與圖雅聊得熱鬧,其實他根本一句也沒聽進去。他人雖然在這屋子裏,神魂卻早就不在了。
滿腦子,都是李廣寧離開那個眼神。一遍又一遍,不住回放着。
“阿齊勒?可以嗎?”
“啊?嗯。”
杜玉章從杜玉章從圖雅手中接過了小刀,
“我來吧。”
之後許久,都沒人說話。杜玉章一向是細心的,就算心緒再亂,他依然專注地替蘇汝成處理傷口。他的手很穩,呼吸也很平穩。蘇汝成能感覺到他湊近去看傷口裏面的時候,呼吸就拂在他皮膚上。
蘇汝成看着他。耳邊一縷頭髮垂下,眼睫長長,間或眨一眨。像是一把扇子,扇過他心底最柔軟的地方。
“圖雅。”
蘇汝成突然出了聲。圖雅擡頭,看到他擺了擺手,
“有阿齊勒在,這邊不用你幫忙了。你熬過了藥,就先去休息吧。”
“啊……”
圖雅目光從蘇汝成身上移到杜玉章臉上。他眼睛突然一亮,嘴角翹了起來,高興都寫在了臉上。
“好的少主,那我走先走了!你們慢慢聊——晚安!”
但圖雅不知道,他走後,這房間裏氣氛並沒有變得旖旎。甚至連原本吵吵鬧鬧的溫馨也不見了。
房間裏很靜。蘇汝成看着杜玉章,可杜玉章一直不曾開口說話。他認真地處理着傷口,直到最後將乾淨的布條纏繞在創口上,然後擡起頭來。
視線卻正與蘇汝成凝視他的目光撞在一處。
蘇汝成看着杜玉章微微一笑,垂下了眼簾。這神情再熟悉不過,杜玉章在他面前總是這個樣子——淡淡的,對他禮貌而溫和,也會笑,甚至開些玩笑。但再怎麼玩鬧,都像是帶着些倦容似的。
但是蘇汝成分明記得,三年前二人初遇時,杜玉章絕沒有這樣溫和。那是個帶着刺的青年,會在大街上叱責他,叫他“規矩些”,喜怒哀樂都那麼鮮明。那個叫他一見鍾情的人,卻像是舊日裏的月光,只存在於他的記憶中。
“阿齊勒。其實,圖雅給我寫信,你不知道的吧?”
“……”
“他在裏面說的事情,也不是真的。你在祭祀上所說的那個人,根本不是我——是不是?”
“……”
“那個人,從頭到尾都是大燕皇帝。對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