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辭天驕鐵慈慕容翊 >第三百四十二章 我敢求,你敢應嗎
    這是他得罪了她,她要報復他嗎?

    但她自己也要喫的啊。

    何必?

    鐵慈帶着他又走了一陣,走到他的袍子已經看不出一點原來顏色,才指着前方道:“就在那裏吧。”

    前方是順河一大片窩棚,三兩根木頭支撐着稀稀的乾草,連門都沒有,破鍋支在牀頭,尿桶擱在竈邊,牀褥爛得像絲瓜瓤子,閃亮亮油膩膩地泛着人油的光,蕭雪崖看見有一隻老鼠從牀頭哧溜一下跑走了。

    鐵慈就好像沒看見一樣,彎腰拱進了窩棚,蕭雪崖看見那堆爛褥子臭被子中間坐起來一個老婦,鐵慈給了她幾個銅板,那老婦人便起來,出去撿柴生火。

    她經過兩人身邊時,還用很重的口音說了句話,語氣頗有些慎重。蕭雪崖聽不懂,鐵慈翻譯給他聽:“她說等會喫麥飯。”

    蕭雪崖眼角微微抽了抽。

    他不知道麥飯是什麼東西,他只知道碧粳米,香稻、菰米、濰州桃花米……這口氣似乎是好東西?

    但再好的米,在這裏喫……

    蕭雪崖人生中難得有覺得窒息的時刻,但是他現在看見那窩棚一眼都想吐,更無法想象等會還要在這裏喫飯。

    驕傲讓他雙腿筆直地釘在地上,不讓自己做出任何轉身要走的舉動。

    但這樣也不行,因爲鐵慈喊他去幫忙砍柴。

    柴要跨過小河去旁邊的山裏撿,經過小河上的破橋時,鐵慈指着幾艘破爛的連個頂都沒有的小船,道:“有些人家就住在這裏。”

    蕭雪崖看見還有孩子睡在裏面,忍不住道:“下雨下雪怎麼辦。冬天怎麼辦?”

    鐵慈回答得粗暴簡單,“找個地方躲躲。”

    蕭雪崖看看四周,周圍十里都無片瓦可遮檐。

    進了林子撿柴,蕭雪崖才知道爲什麼需要他們來,地上實在沒有可以撿的柴了,老婦人要走出很遠,還要爬到高處才能砍到柴。

    鐵慈說柴禾因爲是能賣錢的,城裏有專門給百姓供柴供水的店鋪,早已把方便撿拾的柴禾撿走了,有時候甚至會爲了爭奪好的水源和林子打起來。

    背了柴禾回去,老婦人生活做飯,旁邊一個髒得看不清眉眼的孩子,不住咽口水。

    麥飯好了,老婦人用在水邊清洗了好幾遍的破碗,小心翼翼地端上來,蕭雪崖看看碗裏,黑黃色的細碎米粒之間有一片片的皮殼狀的東西,看着就不像能喫的,但看鐵慈已經面不改色吃了起來,他也閉上眼睛,不看周圍,吃了一口,頓時咽不下吐不出,只覺得無數細小之物劃過咽喉,帶來一陣尖利的刺痛。

    這是人喫的東西?

    “這是麥飯,也就是磨麥合皮所制。不過麪粉在裏頭很少,你看見的這皮一樣的東西,是麩皮,非常耐飢,就是有點拉嗓子。哦,胃也會不大舒服,畢竟太粗硬了。”

    何止是拉嗓子,蕭雪崖覺得已經沒法說話了。

    往年拼命行軍訓練導致的不太好的胃,也迅速地抗議起來。

    窩棚裏忽然有細細的哭聲傳出,聽着像小貓一樣弱,老婦人趕進棚子裏,掀開被褥,蕭雪崖才發現裏頭還有個小孩兒。

    小孩兒的臉色發青發紫,顯然正在生病,老婦人從牀頭摸索出一個粗糲的黃紙包,從裏頭倒出一點灰色的粉末,衝進熱水裏,喂那孩子。

    “那是什麼?”

    “應該是向神漢求來的藥吧,十有八九是香灰。”

    “爲什麼不去醫館看大夫?”

    鐵慈看了蕭雪崖一眼,沒說話。

    蕭雪崖頓時知道自己說了蠢話。

    他看着那家人,皺眉道:“這家的青壯呢?這貧民之地我看見也有青壯,爲何不去賣力氣幹活?”

    “青壯也不代表能掙到錢。做工的工錢微薄,佃農大部分的糧食交給地主,餘糧熬不過冬,遇上水澇旱災蟲災,就得逃荒。便是年成尚好,還有各種徭役雜役賦稅,更不要說地方官府應對朝廷下發的各種加賦需索而層層進行的盤剝。”鐵慈道,“比如以往太后以皇帝聖壽名義要求各地上貢的生辰綱,比如這兩年爲了給南粵水軍造船,朝廷增收了南地數省的稅賦,各地在田租商稅已經不堪重負的情形下,不得不巧立名目,增加稅種,有的地方設水賦,喝水要交稅;有的地方設不嫁女稅,大齡不嫁之女要交稅;更有僻遠州府,比如黔州西州這裏,生下來有落地捐,娶婦有新婚捐,死了有棺材捐,種樹有植木捐,養雞鴨鵝豬有牲畜捐,看戲有戲捐,妓女有妓女捐,和尚有和尚捐……”

    蕭雪崖僵住。

    他木然立在風中,忽然成了一座冰雪雕像。

    鐵慈的聲音,平淡卻如魔咒一般,響在他耳側,如炸雷一般。

    “收來的錢,被次輔轉撥去了南粵大半,全力支持你造船,才讓你在短短一年許的時間內,造無數當前最先進的戰船,飛速擴充南粵水軍。然後,這些百姓的血汗錢造就的船隻,被你拿來打區區一處水盜,連環船子母船像不要錢,一會兒撞一隻,一會兒撞一隻。”

    蕭雪崖還是沒說話。

    他臉上像戴了面具,連最細微的表情都沒了,眼珠子極慢極慢地轉過四周,掠過低矮的窩棚,泥濘的道路,缺耳的陶鍋,烏黑油膩的被褥,破爛的衣裳焦黃的臉,生病的喝香灰的孩子。

    而無數高桅白帆,漆光油亮的戰船從腦海中一閃而過。

    然後那些高桅白帆,漆光油亮的戰船下一瞬燃起熊熊大火,和敵船同歸於盡。

    鐵慈凝視着他的表情。

    蕭雪崖出身太高,註定了他的眼眸永遠不會垂落世間。

    他心無旁騖,眼底只有軍隊和戰爭,卻不知道軍隊如刃,大多時候只該橫在胸前,用來震懾侵略者。

    他也不知道打造一柄利刃,需要身後的國家百姓付出和承擔多少。

    她想要的,是心存百姓,堅守雄關的將領,而不是窮兵黷武,野心勃勃的兇器。

    她不會因爲他是蕭家人就放棄努力,正如她相信蕭雪崖也不會因爲是蕭家人,就放棄睜眼看世間。

    她放下麥飯,深一腳淺一腳走出了城南,尋到一家有很多窮人看診的醫館,付了錢,請那裏的大夫去給那家的孩子看病。

    她對蕭雪崖解釋說,之所以不直接給老婦人錢,是因爲貧民窟里人員複雜,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老人,一旦手中有了錢,反而可能會帶來危險。

    她也告訴蕭雪崖,這樣的地方,每個城池都有。每次朝廷加稅,雨雪旱澇,這樣的貧民窟就會更多一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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