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雙渾濁眼中淌出兩行熱淚,在遍佈褶皺的面龐上緩緩滑落。

    枕青溪想要催促,卻被杜徵攔下。

    他本也在催促,話語間甚至多有調侃,但望見這兩行淚水,卻不由心有慼慼。修行逾萬年,守着生死之地逾萬年,應早已將生死看淡。可老者卻爲之流淚,是對自身守墓不力的怨恨,是對忠義之骨遭此侮辱的痛心,還是面對山海一般的屍骨,忽然對生命有了一絲不捨。

    千種人,千般感受。

    杜徵油然生悲,所以他攔下了枕青溪。

    不久,老者拭去面上淚痕,手舉赤金手杖合眸感知,無形的靈識籠罩着整座屍山,以及其四周的一切。

    “此地空間術,確爲移宮換羽之法。”老者放下手杖後,向二人做出解釋,“二位稍候,待老朽將此地屍骨妥善安葬,再作詳細解釋。”

    老者施術,令三人一同脫離屍山,懸空而立。

    空中,老者屈膝半跪,垂首前揖,向着屍山恭謹行禮。隨後他割破手掌,將鮮血塗上赤金手杖,又雙膝跪伏,雙手握住赤金杖在空中平面描畫。

    杜徵與枕青溪眼中皆有驚異之色,老者的修爲深不可測,又能信手施展空間之術,此刻爲整理屍山屍骨,竟然調用血源之力施法。

    赤金之光自杖底泄出,涌向四面八方。

    屍山被光芒完全籠罩,枕青溪眼見一次閃爍後,屍山無影無蹤,只餘下一地狼藉。再一轉瞬,三人復又回到此前天地倒懸的空間內。

    老者氣息奄奄,手拄手杖,站立艱難,顯然是體力透支之狀。

    “且容老朽稍緩片刻。”老者扶着手杖緩緩坐下,手杖橫於雙膝,盤膝捻指,煉化天地靈氣入體療愈傷勢。

    枕青溪自袖中摸出一瓶丸藥,擲於老者道:“枯榮補血丹。”

    論算品階,枯榮補血丹當是八階,枕青溪離開天醫谷時,帶走的丹藥之中,唯有此丹品階高出一截,可供她重傷續命。

    “多謝小友。”老者接過丸藥,服下後迅速化開藥力,手掌傷勢迅速癒合,內裏氣血漸漸恢復。約一刻鐘後,老者拄杖起身,其眉眼之間滄桑更重,鬚眉頭髮皆已盡鋪白霜,較之從前更顯老態。

    老者苦笑一聲道:“多虧小友此枚丸藥,老朽尚能苟活些時辰。”

    “什麼意思?”杜徵聽他話裏話外,似是要身死道消之意。

    老者回答:“但凡修士,甚至仙者,皆有力有不逮之時。倘若不自量力,強行施術,逆命而爲,自然要付出代價。單單折損陽壽已屬僥倖。”

    枕青溪上下打量老者,他較初見之時更顯老態,渾然一位凡俗耄耋老人,全不似高修大能。他口中的折損陽壽,彷彿是將生命的進程前推,加速老化,而非早早死去。忽然間,枕青溪想起卿時真那滿頭銀絲,以及靜棠高高堆起的花白髮髻。

    莫非她們二人,也是因越過自身能力範圍強行施術,以致提前衰老?

    她對靜棠瞭解不深,但以卿時真的性子,應當不會如此草率魯莽纔對。

    “老朽行將就木,卻有幾樁心願未了,不知小友可否助老夫達成所願。”老者言語之中帶有懇切,雖已將死,雙目仍然灼灼,直視枕青溪。

    杜徵搶先道:“咱們這也算是緣分,你說吧,能辦的我們都給你辦了。”

    老者心知杜徵一介刀魂,無法離開刀身,此事需要枕青溪點頭,便又對枕青溪說:“老朽願以空間術修行法門爲酬,不知小友可願?”

    聽到此處,枕青溪方纔笑答:“你說。”

    “其一,忠義錄及千秋冢皆是應天道化生,乃大羅天界憐憫殞命忠義之士,爲免其屍骸散落道界。歷屆守墓人皆是斬去姓名平生,孤守此地。老朽死後,還望小友暫代守墓人之職,並尋得一名合格的守墓之人。”老者說罷,將忠義錄取出,懸於枕青溪面前,“其人無論出身、修爲高低,只要與千秋冢締結契約,即可獲得無上之力,但同時也將永困千秋冢內,無法離開。”

    得到無上之力,一無法成仙,二無法離去,又有何用?

    不知究竟是誰,會來當這守墓人。

    枕青溪將忠義錄收起,應下這一樁。

    “其二,三千年前沈舒衣竊取剝魂眼,屬‘追曄’所有,老朽未能追回,至今遺落在外。此前老朽曾將此事交託一人,至今百年,仍未有信,倘若小友來日修行有成,有餘力應對,煩勞小友助其搜尋。”

    百年之前交託?靜棠在此遺落珠釵,又習得空間術,莫非是領了這樁差事?

    “你交給誰辦了?”枕青溪問道。

    老者搖頭回說:“此人未曾進入千秋冢,只在空間裂隙與老朽靈識相接片刻,未留名姓。但爲助其早日追回剝魂眼,老朽曾將半分空間術傳授於她。”

    看來真的是靜棠。

    枕青溪道:“這事兒也能辦。”

    “其三,老朽成爲守墓人之時,已將姓名平生盡數斬去,身死之時,若能顯於忠義錄,還請小友代爲記下姓名。因老朽疏忽,致使此間忠骨受辱三千載,老朽無顏葬入千秋冢。但願小友能將老朽遺骸帶離千秋冢,隨意尋個地方埋了就是。”老者長嘆一聲,搖了搖頭。

    “好說。”枕青溪再度應下。

    老者將赤金手杖遞出,略有不捨道:“此爲老朽法器,亦爲老朽修煉空間術之媒介。凡夫俗子、百道修士,皆無權掌控空間,須有媒介爲引。”

    枕青溪毫不推讓,接過赤金手杖,左右審視一番,問道:“能改模樣嗎?”

    “自然可以。”老者依依不捨,繼續講說,“此物可隨其主心意變幻模樣。待老朽死後,此物便成無主之物,屆時小友與其定下血契,可隨意更改其外形,效用不改。”

    枕青溪心滿意足,又將赤金手杖還回,隨即問道:“如何修習空間術?”

    “等會兒。”杜徵忽然插話,“見者有份,我也想學。但我們兩個人,你只有一根柺杖。沒有柺杖還不能掌控空間,這讓我們怎麼分?”

    老者怔然道:“爾乃刀魂,宿於客體,無法施用空間術。”

    “你這老頭,就篤定我活不了嗎?雖然小娘子打死不和我締結靈契,但改天我找個刀修締結靈契,補魂復活是早晚的事兒。總之我也要學,你得給我也準備一個。”杜徵不依不饒,此等好事,他自然不肯錯過。

    “這……”老者左右爲難,“此前那人,老朽曾將空間印鎖於其靈識內,可助其施展簡易空間術。不知可否?”

    “那和沒學有什麼兩樣?不成不成。”杜徵挑剔道,“既然要學,當然要全數學會,只會丁點兒可不行。”

    枕青溪煩不勝煩道:“別打岔,媒介的事兒我有辦法,你跟着學就是了。”

    杜徵這才安靜下來,老者不知枕青溪有何辦法,但他時日不多,不便就此事過多糾纏,於是便將此事輕巧揭過,切入正題。

    “所謂空間,在尋常修士眼中,無邊無垠,無形無際。而在老朽眼中,卻如同等閒物件。”老者啓開靈識,邀枕青溪與杜徵二人同看靈識所視。

    接入老者靈識之後,枕青溪稍有暈眩,待定神之後,忽覺眼前萬物皆被扭曲,其形狀難以描摹。只一眼後,二人皆被推出靈識。枕青溪再看眼前空間,目眩心悸之感猶在。

    “二位小友初次窺探空間奧祕,有些不適實屬常理。”老者難得帶了些輕鬆笑意,“此後七日,老朽將帶二位小友熟悉空間,並將老朽所習空間術盡數傳授。至於後續修習熟練,端看二位小友自身稟賦。七日之後,老朽身死,二位小友便可離開千秋冢。小友手中忠義錄便是鎖鑰。”

    經老者一番講解,枕青溪方知,屍山所設移宮換羽之術,是將當前空間圈起,掐出頭尾,又將頭尾摺疊相接,因此上行無窮,下墜亦無窮。

    而枕青溪眼見斷裂之處,便是因施術之人手法並不高明,銜接之處便有破綻。她與杜徵闖入屍堆破局,其實是誤打誤撞闖入空間摺疊後的空隙,氣運眷顧,將他們帶入千秋冢,二人這才得以逃脫。

    依照老者所說,施展空間術時,可將眼見空間視爲麪糰,依照心意隨意裁剪拼接。

    經老者教導,一連七日之後,枕青溪再窺空間奧祕,已能堅持半刻時間,至於空間術法的施展操縱,由於老者大限將至,便未詳細教導。

    第七日末。

    “老朽大限已到。”老者安然立於空中,如同腳踏實地,隨即,他接過赤金手杖,於空中劃出十字,萬千墳塋又在眼前。

    老者向着墳塋跪地叩拜:“老朽愧對諸位,唯有九叩稽首以表歉意。今日一別,後會無期。”

    千秋冢內,驟起冷風,朵朵碧血傘迎風抖動,竟顯淒涼之感。

    百萬落葉競相涌向老者所在之地,化作柔光,將其籠罩。

    枕青溪在旁看着,恍惚間,似乎聽到有人言語,聲色輕柔和善,卻又轉瞬即消。

    老者含淚起身,將赤金手杖拋入枕青溪懷中。

    霎時間,天光俱滅,老者身化一豆燈火,閃爍飄曳。

    剎那後,日月同光,燈火漸熄,只餘一顆渾圓灰白珠子,枕青溪將珠子收入手中,袖間忠義錄忽生異狀。

    枕青溪取出忠義錄,其上字字句句,皆陳列明晰。她心念一動,翻至最後一頁,一行文字熠熠生輝,是書:

    “檀引,天地化生,千秋冢第四代守墓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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