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煩請三思。”

    竹吹雲聲調依舊平穩,卻帶着森然寒意,猶如掛着山地寂夜間的霜露。

    前來交涉的四足天蛛不寒而慄,它雖然有元嬰之境,在族羣之中已屬佼佼,但與竹吹雲卻有天壤之別。

    近百年來,吹雲公子之名,在西地間可謂家喻戶曉。

    碎星山羣內的妖獸精怪,對於道界有名修士,大都嗤之以鼻,唯有三人,令他們心生忌憚。第一便是百年之前,一怒之下斬落數百山頭的道尊蘭璧舟;第二則是不歌池掌教紀直;第三,便是這位吹雲公子。三人之中,又數吹雲公子最爲年輕。

    若再細究,它們對竹吹雲的忌憚,要追溯至風篁仙師。風篁仙師匿跡數千載,她的法器湘妃管,如今正是在竹吹雲手中。

    四足天蛛那對短眉中,已蓄足靈氣,千般謹慎萬分警惕地注視着竹吹雲。

    “吹雲公子,還請上前一敘。”

    渾厚的聲音自沼澤間傳來,此前喋喋不休起鬨的四足天蛛們,紛紛退開。

    聞言,竹吹雲身前的四足天蛛當即現出原形,匆匆退回水下。

    枕青溪看着爬行的四腳蜘蛛,深深吸口氣後,試圖平復情緒。

    竹吹雲回身看她,問:“宛童娘子可要同往?”

    “不去。”枕青溪打定主意,只要不打起來,她就絕不動彈。

    竹吹雲臉上忽然泛起若有若無的笑,清清淡淡,轉瞬即逝,隨即溫聲道:“宛童娘子稍候,雲去去就回。”說罷信步前行,不疾不徐行至沼澤邊緣,距離枕青溪約六丈遠。

    枕青溪坐在原地,托腮顧盼兩側,無論如何也不願直視前方。等待甚是煎熬,她來來回回將袖中四時闕、赤金筷、陣盤等物取出收回、收回取出,焦躁難安。倘若百年之前她便知曉此地有如此龐大的四足天蛛族羣,定會差使蘭璧舟來此將它們一鍋端了。

    時間一點一點流逝。

    約一刻鐘後,枕青溪忽然覺得身下大地有着細微的顫抖。她連忙站起身,顫抖愈演愈烈,頃刻間便將大地撕出無數裂痕,裂痕交織,猶如蛛網。

    ——不對,就是蛛網!

    枕青溪左右退避,就着明火符的光亮,可以看出裂痕之間,盡是死白蛛絲。

    “竹吹雲,談崩了嗎!”枕青溪顧不得許多,向着沼澤邊望去。

    沼澤邊緣,火光遠遠投去,依稀照亮一抹背影。雖地動山搖,那抹背影仍舊穩穩立着,泰然自若。

    枕青溪左搖右晃,耳邊充斥着大地轟鳴,捕捉不到絲毫迴音。

    她再度高聲大喊:“竹吹雲,沒死就回句話。”

    幾息之後,仍然沒有迴音,她幾乎以爲沼澤邊上站裏依舊的身影,已是一具屍體。

    下一刻,一道月白光束沖天而起,她擡眼望去,看到光束之中,懸着一枝竹筆。

    湘妃管。

    風篁仙師的法器,今傳至竹吹雲之手。法器之中,靈氣充盈,器主安然無恙。

    看到湘妃管,枕青溪稍安心些許,隨即又興沖沖道:“早說了,和這羣殘疾有什麼可交涉的,直接打過去。”

    “哪裏來的黃口小兒,安敢在此大放厥詞!”渾厚的聲音飽含怒意,震耳欲聾。

    “黃口小兒黃口小兒!”

    “大放厥詞大放厥詞!”

    “報上名來報上名來!”

    ……

    仍舊是疊音陣陣,枕青溪掩了掩耳朵,揚聲譏諷道:“一羣嘰嘰喳喳的殘疾,老孃倒要看看,你們能不能贏。”

    沼澤邊,竹吹雲緩緩擡起右手,寬廣袖擺緩緩蕩起,原本懸於空中的湘妃管落下,正落入他的手中。纖細修長的手指虛捏筆管,無名指輕撥筆尾,使得湘妃管在他指尖打旋一週,筆身定住之時,靈氣盡匯於筆尖。

    在枕青溪印象之中,符修一道,自風篁仙師之後,便逐漸沒落。之後符修入世,與凡夫俗子談笑風生,符籙在市井間售賣,符修在城池鄉野間修建道觀,占卜吉凶、驅邪避禍。自她習得破符咒言後,對符修一道,更是不屑一顧。

    但若提及千年萬載之前,符修一道亦是受修士追捧的正統之道。若有心查探,在古籍書卷之間,仍能略窺符道大興時的風光盛景。

    就在竹吹雲手握湘妃管的此刻,似乎千萬年前的盛景穿過光陰,透出一縷微光。

    枕青溪又跳開一處裂縫站定,大地的顫抖逐漸平息,裂縫之下,死白蛛絲泛起幽藍寒光。

    竹吹雲擡起左手,鬆鬆攔着右袖,右手握筆,在空中虛虛畫下。

    驟然間,驚雷裂空,天穹之上,萬千烏雲爭先恐後,涌向搖山。烏雲結團,接引驚雷入內,道道雷線交替閃爍,透過厚重雲層,在地面投落刺目亮光。

    一筆驚天。

    竹吹雲再度揮手,筆尖再度於空中畫過。

    剎那後,大地沸騰,腳邊草木花束,瞬時枯萎,其間靈氣蕩然無存。土地寸寸皸裂,猶如久不經雨的無邊旱土。

    一筆動地。

    而這,僅僅是竹吹雲起符之勢。

    古籍所載,符修筆落,可移山海,可驚天地。萬沒想到,符修一脈傳至今日,竟仍能有可復符修昔日榮光之傳人。

    枕青溪手握四時闕,隨後又換赤金筷。四時闕雖可躲藏一時,她並不能確保,在如此聲勢的符籙之下,以自己練氣實力能夠穩定操縱四時闕。一旦四時闕靈氣外泄,或會影響符籙之力,得不償失。

    赤金筷在手中,枕青溪稍稍放鬆,依照先前所學,放開靈識,再窺此地空間。

    在扭曲層疊的空間中,枕青溪一眼望見,竹吹雲手指湘妃管,於空中書寫符籙,一氣呵成。

    竹吹雲的身前,便是廣闊沼澤地,在此刻的視角下,枕青溪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中蛛網脈絡,以及蛛網之上,成羣結隊的四足天蛛。

    巨大的蛛網中心,一隻花斑老蛛化身人形,足點水下蛛網,彷彿腳踏水面。而這隻老蛛,僅爲守一巔峯。枕青溪強忍不適,目光在沼澤蛛網內寸寸掃過,試圖依靠現在的狀態,找出那隻化劫老不死。

    老蛛怒聲陣陣:“好一根湘妃管,但我四足天蛛一族能盤距搖山,豈是等閒!”

    叱怒聲下,老蛛幻出雙刺,下一刻,雙刺脫手,直直刺向竹吹雲。

    ——不對!

    枕青溪看得清楚,一根刺正衝自己飛來。

    “老殘疾耍陰招。”枕青溪手中赤金筷尚未撥動,那枚細刺便懸於空中。

    此時,此地,空間凝滯。

    竹吹雲筆底符成。

    枕青溪喉鼻一窒,被迫收回靈識,旋即一口鮮血噴出。就在剛剛,不知是何種力量,扼住她的脖頸,強行將她從空間窺視中摔出。

    血珠潑落。

    下一瞬。

    雲雷墜地,旱土昇天,陰陽交錯,五行輪迴。

    ——乾坤翻轉!

    這是什麼符?

    顧不得內查傷勢,也顧不得追查將她打傷的是人是妖,枕青溪抹去血跡,望着符籙所在,心潮澎湃。

    “竊清濁。”竹吹雲緩緩開口,聲音縹緲,恍若虛幻。

    真言?

    枕青溪在片刻錯愕後,面帶喜色。符修真言,是在高階符籙繪成之後,祭禱符宗祖祠所誦之詞,無論身處何方,真言一出,便可得符宗祖祠加持,符籙之力倍增。而世間有真言相佐的符籙並不多,每一張,皆有震天撼地之威。

    區區一窩四足天蛛,真言之下,不足爲慮。

    或許無須動用陣盤向靜棠求助。

    “載生生,追化化。”湘妃管脫手,綻出清濁光輝。

    守一老蛛怒不可遏,五指張絲,操縱蛛網。地裂處蛛絲具被揭起,向着湘妃管所在合攏。蛛絲柔韌,將墜雲之雷、拔天之土如數纏裹。巨型蛛繭懸空而起,眼看蛛繭浮在湘妃管上空,欺壓而下,枕青溪一陣惡寒。

    “吹雲公子,名不虛傳。”守一老蛛怒極反笑,“但我這數千載修行,也非徒勞!”

    竹吹雲不爲所動,繼續誦出真言。

    八句之後,忽有紅光閃爍,漸於空中成型。

    枕青溪看去,紅光在空中刻出古老的文字,串聯成句,盤旋成環,繞在湘妃管左右。

    符宗祖祠,真言加持!

    “敕令——”竹吹雲指叩靈臺,一字一句,再加敕印。

    上空蛛繭,忽而破裂,消逝於無。

    水下之網,驟然上擡,趴伏在網的衆多四足天蛛紛紛抖落落入沼澤。

    竹吹雲拂掌撥風,再出一道敕印,烙刻蛛網之上。蛛網瞬時扭曲,在空中交纏摺疊,片刻之後,竟成符文。

    正是——

    “幽明混沌符。雖然已經足夠高看吹雲公子。此符一出,方知此前亦是低估了吹雲公子。”另一道聲音自水下響起,平和溫柔,如三月春風。

    枕青溪不顧傷勢,再釋靈識,倚仗空間之便,迅速捕捉到聲音來源。

    與此同時,聲音的主人瞬時踏水而來,落足竹吹雲身前。

    是名身着白衣的女子,模樣秀麗,卻如鬼魅。

    ——化劫老蛛。

    窒息之感再臨,枕青溪被迫撤身,忍住喉中翻涌血氣,擡眼望向遠方白衣女子。不是她。剛剛兩度強行逼迫她離開窺視空間狀態的,不是這隻化劫老蛛。

    竹吹雲泰然回敬:“歡喜仙姑,久仰。”


章節報錯(免登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