剛跑兩步,探探衣袖,發覺自己的乾坤袖竟不見了。
“接着。”辛榕手背拂過,乾坤袖便回到她的袖間。
披雪寒鴉不太細緻,只一門心思想着將幾人處刑,竟未掠去他們的隨身物件。
枕青溪取出那枚流光溢彩的通透白羽:“怎麼用?時間緊迫,長話短說。”
“將白羽給他看看便可,其餘的事,若是方便將人來帶榕樹境,就由我來出手。若不方便——”辛榕話說一半,看向一旁不明所以的卿時真。
“懂了。”枕青溪興沖沖離開榕樹境,片刻也不停歇,向着天醫谷谷口行去。
閉門謝客這些時日,卿時真重布天醫谷外結界,撤去簡單的幻術。因此,枕青溪剛剛靠近谷口,便可看到結界外立着一道身影。
素白衣裳,墜着點點黑花。
靜靜佇立,彷彿一座雕塑。
一段時日不見,竹吹雲換了品味?
似乎身處結界外,無法看到結界內的景象。直至枕青溪走到結界跟前,竹吹雲仍無反應。
她稍停片刻,仔細看過,見他低垂着雙眼,原本淺灰泛藍的眼仁,在陰影下顏色深了許多,減去黑環鎖瞳的兇戾,多了幾分溫柔意。
靠近些她才發現,竹吹雲身上衣裳單薄,僅是一件中衣,其上的點點黑花,則是許久前落下的血跡。
彷彿感知到她的目光,竹吹雲猛然擡頭,與她目光相接。
她能看到,而他看不到。
一瞬後,又失落地垂首,繼續靜靜等候。
她心覺莫名,於是穿過結界,手掌輕輕搭在他的肩頭。
“好久不見。”枕青溪問候一句,而後取出白羽,“等急了吧?這枚白羽可以救竹弄簡的命,我費了好大功夫纔拿到手。”
看到枕青溪,竹吹雲且驚且喜,難得帶起笑意,整個人放鬆下來。當看到枕青溪手中白羽時,笑意陡然褪去,隨之而來的是沉默。
他雖有猜測,卻也暗暗希望,希望枕青溪竊取白羽是有其他用途。
可偏偏他猜得分毫不差。
“怎麼不說話?”枕青溪拿着白羽在他眼前晃了晃。
白羽如刃,割在心頭。
許久沒有開口,他開口說話時,嗓音乾澀沙啞,氣勢上便弱了一頭。
“你去竊白羽,是爲救弄簡?”他彷彿仍有質疑,於是再問一遍。
枕青溪笑盈盈點頭:“對。披雪寒鴉的白羽能聚靈識,或許能救竹弄簡。我就去試了試。這枚上品白羽,合用。可惜不知已經死的老鴉白羽能不能用,他們封在冰層下的老祖宗背上,有好大一根。”
聽到確切答覆,竹吹雲臉色愈發蒼白。
他退了一步,鄭重其事地向枕青溪行禮道:“宛童娘子大恩,雲無以爲謝。”
“不必謝我。”她佯裝不知披雪寒鴉一族被屠之事,“我留給你的丹藥吃了嗎?藥中無毒,但因事關重大,沒向竹連塢陳明其中玄機。那藥裏是一截靈識,記錄着七七四十九道雲笈符傳承。”
“雲已服用。”竹吹雲臉色更白,聲音愈低。
分明可以阻止她將這些事再一一問過,但他沒有。
他寧可她百番提起,彷彿手握利劍,來回在他心頭劃過,以此傷痛,稍緩罪責。
“對了!”她又探乾坤袖,一番搜尋,捏出一顆琉璃珠。
竹吹雲不明所以,指尖觸到琉璃珠時,方纔發覺琉璃珠內,鎖着一隻遊魂。
他有一雙剝魂眼。
於是她送上一隻遊魂。
從前分明還會惡狠狠地對他說,要將他這對害人的眼珠子摳了。
“在玉砂林找了好久,才找到一隻。”枕青溪委屈示弱,“但這一隻生前修爲不俗,應該有些效用。”
“往玉砂林,是爲尋遊魂嗎?”竹吹雲不敢去接這枚琉璃珠。
意太重,他無力承受。她不知因果緣由,只知他有一雙剝魂眼,她厭惡此類邪術不加掩飾,卻在此刻做出讓步,親自去尋遊魂供他修行。
枕青溪回答:“杜徵說玉砂林中屍氣怨氣凝結,產生遊魂的機會更高。我就去試了試。反正也要找披雪寒鴉的白羽,一舉兩得。”
“雲……”他再說不出話。
於是在枕青溪探究的目光中,他理了理心緒,緩緩開口,道明剝魂眼的由來。
在竹空明尚還年少之時,並非硃筆閣弟子,而是凡俗村鎮的一名人類少年,家境尚可,父母願送他往鎮上學堂讀書識字。久而久之,上下學堂的路摸熟了,便孤身一人,每日清晨趕去鎮上讀書,傍晚趁着霞光趕回。
然而他沒能走出這座山,便撞見了一個渾身浴血的女人。
女人奄奄一息,向他求救,他心中慌張,但看女人虛弱的模樣,不忍丟下她逃開,圖示想要拉她一把,帶她一起離開這座山,回到村中,村裏有郎中,可以救她。
但他剛剛拉起女人的手,便失去了意識,進入夢中。
夢裏一雙巨大的眼睛嵌在空中,直勾勾地俯瞰着他,他躲無可躲,逃無可逃。
直到一張符籙貼在那雙眼睛上,他纔得到喘息之機,旋即猛然睜開眼睛,坐起身來。
已身處陌生的房間。
那是他第一次見竹空明。
他從竹空明口中得知,那名奄奄一息的女人,名叫沈舒衣,是個瘋子。從前的沈舒衣很厲害,瘋了之後便越來越弱。遇到竹空明時,甚至無法招架那時元嬰之境的竹空明。竹空明發現她身懷邪術,能夠攝取活物——無論人還是飛禽走獸——的魂魄。
此類邪術必不能留存於世,竹空明一路追至此地,打傷了沈舒衣,沈舒衣則攝去衆多飛禽走獸的魂魄,負隅頑抗。
就在不久前,沈舒衣想要攝去他的魂魄,以此療愈傷勢。
竹空明告訴他,他受邪術所傷,不宜留在凡俗村鎮間,應跟隨其前往硃筆閣,一同修行,踏上修道之途,便可不受邪術影響。
但夢中那雙眼睛,駭得他無比退縮,拒絕竹空明的邀請,回到家中生活。
日子彷彿恢復平淡,但他總會在發呆時,看到天穹之上裂出兩道縫隙,縫隙張開便是一雙眼睛,兇狠地盯着他,將他驚醒。
這樣的幻覺經歷了許多次後,他的精神愈發萎靡不振。
因送他回家時,竹空明不太放心,留下一張符籙交給他的父母,一旦發生異狀,便可焚符召其現身。
終於,在某一次,他白日昏倒在學堂,被同窗送回家中後,他的父母焚燒這張符籙。
而在禍事總是突如其來。
還未等到竹空明趕至,他便甦醒,睜開一雙攝魂奪魄的眼睛,滿眼淚水地望着已經喪命的父母。他的父母,死在這雙眼睛的直視下。
竹空明聽到哭號踹門闖入,他擡頭看向竹空明,見對方怔住,以爲又害死一人,遂掩面痛哭。
幸哉,他遮住自己的雙眼,救了竹空明一命,也救了自己一命。竹空明脫離剝魂眼的掌控後,當機立斷,設下禁制,暫且將剝魂眼封印。
而他眼睛自此變成淺灰泛藍之色,而那一圈黑環,則是爲鎖剝魂眼的封印。
後來在斷斷續續的幻夢中,他得知這雙眼睛名爲剝魂眼,亦知可剝人魂魄、以魂養魂。他的父母乃是凡人,在剝魂眼的直視下,被剝去魂魄而死。他的魂魄因此稍強於同齡人,跟隨竹空明拜入硃筆閣後,便展示出了優於常人的天賦。
父母賜他以生,養育之、教導之,最終又以自身的魂魄,贈他修行之路事半功倍。
這雙剝魂眼,在他的眼眶中時,僅害過兩人——他的父母。
“雲無心傷害父母,父母因雲而死。剝魂眼下亡魂,唯雲之父母。”竹吹雲細細講述,聲調無起伏,卻油然悲愴,“雲從未有剝魂養魂之心。”
父母因此而死,他少時恨不得自毀雙目,卻無奈剝魂眼之強橫,刀劍針箭,皆不可毀之。又怎會,怎會操縱剝魂眼。
聽完,枕青溪握住琉璃珠收回。
“你只當沒有見過這顆珠子。”獻錯殷勤、誤會了人,枕青溪略顯窘迫。
“宛童娘子。”竹吹雲斂了神色,喚她,“於雲之身,有何求?”
倘若她爲隕星,便予之隕星。
在天醫谷外等候的這些時日,他已仔細想過,做了決定。
枕青溪不知他心中所想,便煞有其事地說:“心悅君之,情願赴湯蹈火,別無所求。”
“別無所求?”竹吹雲愣住。
“別無所求。”枕青溪擲地有聲,似要立誓。
竹吹雲手掌微擡,最終落下,苦笑一聲:“雲,何德何能。”
他曾真的想過放任她被人所害,可如今,她豁出性命做了這些後,卻對他說,別無所求。
“何德何能。”他愈發無力,心中刺痛,愈發明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