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吹雲在閉關。”自那日夢中同知同覺後,每次入睡,枕青溪都能看到竹吹雲近況。十二天前,竹吹雲避入硃筆閣禁地閉關,再無動靜。
“選這時閉關。”素霓生意味深長一笑,手指輕敲額頭幾下,很快壓下眉眼間的笑意,“今日天光正好,鎮子南邊有塊草地,再過半個時辰,鎮上小孩子們會去放紙鳶。你去看看?”
先前枕青溪與辛榕通信,得了幾張藥方,並得醫囑:少修煉,多睡覺。於是枕青溪整日裏吃了睡,睡了喫,偶爾被素霓生惹惱時,纔會動用靈氣。悶在屋中半個月,素霓生料想她會覺得無聊乏味,於是向來買糖餅的小孩子打聽到放紙鳶的消息。
枕青溪確實閒得無聊,整日睡得渾身癱軟,多走兩步路就會覺得困頓。
但和一羣小孩放紙鳶同樣無趣,她左思右想,選擇回屋躺着。
剛一沾牀,她便沉沉睡去,夢境如約而至。
夢裏所處的地方她已十分熟悉,甚至左右牆上所繪符籙有幾筆幾畫,她都能描摹清楚。
她就這樣靜靜呆着,神思如梭,一時想到竹空明墓室朱樓坍塌,一時又想到碎星山羣間搖山嵐池,一幕一幕,如在眼前。
竹吹雲閉關也好,硃筆閣至今無人追來,便說明他尚未指派弟子追擊,閉關之後,更是無法向弟子吐露她的方位。但凡她入夢同知同覺,就能準確感知竹吹雲當下動向,可防備其突然襲擊。
夢中無所事事,適宜靜思修心。
怎料她剛合上雙眼,便聽到熟人的聲音。
“吹雲公子可還記得奴家?”
聲色嬌柔纏綿,語調含羞帶媚。
歡喜仙姑怎麼會出現在這裏?
“吹雲公子風流俊美,自上次一別,奴家想念得緊。”溫柔軟嫩的手指攀上脖頸臉頰,輕輕撫摸,“聽聞公子與那日的小娘子風光大婚,小娘子卻與妙音樓的十三郎君私奔。當日奴家便說,那小娘子薄情得緊,哪像奴家,對公子念念不忘,絕無背棄之心。”
私奔?
“滾。”
她聽到竹吹雲的聲音,旋即覺出他靈臺激盪、心魂震顫。
糟糕。
閉關修行,最應沉心靜氣,心無旁騖,否則輕則氣血紊亂衝撞經脈肺腑,重則走火入魔,更有甚者會當場暴斃。竹吹雲修行五百多年,閉關注意事項應當爛熟於心,怎會在此時被歡喜仙姑亂了心緒?
“公子亦是同你那小娘子一般薄情,奴家要傷心了。”溫香軟玉撲入懷中,雙臂緊緊纏上,“公子心潮洶涌,分明已動心了,何必再拒奴家於千里之外呢。”
她擂鼓般的心跳聲入耳,不知是屬於自己,還是屬於竹吹雲。
“讓奴家來爲公子寬衣解帶,一嘗男歡女愛。”略帶溫度的手指已貼上鎖骨之間,悄悄探入衣襟下,指尖壓在胸骨上,手掌外翻,便將衣襟微微挑起。
嘖,竹吹雲若再不穩住心神平滑出關,恐怕是要被這歡喜仙姑佔盡便宜。
“竹吹雲!”
更加熟悉的聲音入耳——這是她自己的聲音?但她分明沒有開口。
那張兇豔無雙的臉,熏熏然如醉如癡,一雙眼眸含情脈脈,望得人油然生顫。
“是你……”竹吹雲聲音沙啞,一聲低喚,猶如絮絮低語。
“是我,我回來找你。”
心魔幻相。
只這片刻功夫,她已經確定,無論是先前的歡喜仙姑,還是此刻的枕青溪,皆是竹吹雲的心魔幻相。
修士修行,倘若心志不堅,或有執念未解,便容易困於心魔。
心魔滋生,初時難以覺察,晉境之時便會顯現阻撓。若不能穩妥處理,輕則難以晉境,重則影響根基,日後再難有所成就。
通常心魔乃是靈識幻境,一切皆於幻境之中發生,走出幻境,無論是破除心魔、還是暫時壓制,皆可暫時不受影響。
而心魔幻相,是執念根深蒂固的顯現。
“回來……”竹吹雲喃喃低語,心府如焚,他左掌撫住幻相的臉頰,“可還離去?”
“不走了。”幻相擡手覆上他的手背,聲調微顫,如羞如怯,“再不離開。”說罷,幻相直起身軀,動作輕柔地親吻着他的額頭。
同知同覺中,枕青溪能清楚地覺察出,竹吹雲的心緒已成一團亂麻,彷彿飲過一盅熱油,周身氣血被滾燙熱油盡數替換,隨經脈涌遍全身。他將幻相攬入懷中,反客爲主,細細親吻。
不能任由他繼續沉迷。
枕青溪如是想着,試圖調動渾身靈氣,衝擊靈臺。他們靈識相通,自己靈臺受擊,靈識不穩,竹吹雲亦會有所察覺。藉此便可將人自心魔幻相拉出。
靈氣撞入靈臺,如尖刺般,楔出痛覺,直擊靈識。
她當即便從睡夢中脫身,一口鮮血嘔出,自嘴角淌落,順着脖頸緩緩沒入衣襟之間。
要死,傷未養好便如此動用靈氣,內傷又發作了。
血氣逸散,身處外院的素霓生正在煎糖餅,嗅到血腥氣,當即放下手中長筷鍋鏟,閃身便至屋內。
“怎麼回事?”素霓生入室便見枕青溪那細白肌膚上,繪着黏稠猩紅的血跡。他扯出一條錦帕,將血跡輕輕擦拭乾淨,“辛榕姥姥叮囑過你,少動靈氣。怎麼這麼喜歡自討苦喫?”
“誰說是自討苦喫。”枕青溪雖然無力,卻仍倔強地辯解道,“如果不是老孃出手,竹吹雲就得交代在那兒。”
“竹吹雲?”她與竹吹雲縛婚契,即可同知同覺,不知她看到了些什麼,需要用此種手段來救竹吹雲。素霓生心有好奇,卻未追問,而是建議道,“將通靈箋取出,我來問問辛榕姥姥,像你這般不聽話的病人,下一步該如何救治。”
枕青溪自知此刻自己無力再與辛榕溝通,索性便將通靈箋交出,由素霓生細細問過,得了藥方,同時又捎了句話道:“辛榕姥姥有話要我轉達:想死不需要這麼多借口,抹了脖子自毀靈臺,保證死得乾乾淨淨徹徹底底。”
“告訴她,老孃不僅不會死,還會很快痊癒晉境,屆時帶劍上門,將她連根拔起。”枕青溪盯着素霓生,勒令他一定要將此句寫在通靈箋上,並在他寫罷之後親眼確認,方纔安心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