竇蓉所提議的選擇,他其實想過了不止一次。記憶中的古人事蹟,也有范蠡攜西施歸隱,虯髯客海外立國。
然而,有一件事情,卻讓他感到非常困惑。那就是,他的師公鄭子明,攜美出海之後,爲何晚年又悄悄地返回了故鄉?
雖然鄭子明已經過世多年,跟他也非親非故。然而,不把這件事弄清楚,韓青很擔心,自己又要重複跟師公相同的道路。
走出去,卻又歸來,到最後等同於原地打轉。
既然如此,那當初選擇離開,還有什麼意義?
“那就再等等。”聽自家丈夫聲音很是確定,竇蓉便不再多勸。握着丈夫的手,輕輕點頭。
夫妻之間,很多話原本也不用說第二遍。肩並肩站在船尾,靜靜地看着兩岸風光,被流水匆匆甩在了身後。
這一刻,岸上的風光,是繁花似錦也好,枯藤老樹也罷,似乎都與他們沒有了關係。
他們能感覺到並在意的,只有彼此。
順風順水,船走得極快。
儘管蕭達凜派遣親信,策馬狂奔,向駐紮在小清河下游各地的遼軍發佈了必殺令。然而,下游各地,卻沒有第二個蔡忠誠。
駐紮在各地的遼軍將領,對水戰一竅不通,倉促之間,也蒐羅不到足夠的船隻。
即便有一兩名幸運的將領,能夠蒐羅到數條漁船,看到順着水流漂下來的那些船隻殘骸,也果斷選擇了放棄。
蕭摩柯和蕭排,是蕭達凜的兒子,不是他們的兒子。
他們沒必要爲了替蕭達凜報私仇,賭上自己的性命。
至於有可能躲在韓青船上的劉三蝦,說實話,大多數遼國將領,特別是籤軍將領,心中都對此人充滿了同情。
劉家爲大遼連續效力的三代,祖上做到了節度使。而劉三蝦卻被他明媒正娶的妻子,契丹公主耶律拔哥,當做“面首”玩弄。
換了哪個男人,將妻子捉姦在牀,卻被妻子和姦夫聯手打個鼻青臉腫,然後又一腳踹出門外,恐怕也不可能忍氣吞聲。
劉三蝦手刃姦夫,在衆將眼裏,再正常不過。換了別人,甚至連耶律拔哥,都得一起剁成肉泥。
所以,比起截殺韓青,籤軍衆將,可能更不願意去追殺劉三蝦。當然,也不願意爲了討好公主,去冒把自己淹死的風險。
於是乎,接下來的半個白天和一整夜時間,韓青的座艦暢通無阻。順順當當,就來到了小清河入海口。
那小清河在另一個時空歷史上,差不多在五十年之後,就成了黃河主河道,水量怎麼可能小得了。
時值秋汛,河水濤濤滾滾,將四五里寬的整個入海口,都給染成了褐黃色。而稍遠處,海水卻是一片碧藍。
河水與海水相接處,彷彿有一條無形的線,將彼此完全分割,互不相融。
又好像是兩支大軍,勢均力敵,伴着轟隆隆的濤聲,互相沖殺,各不相讓。
恰好有朝陽從雲彩縫隙裏鑽出,將萬道金光灑向水面。剎那間,兩支“大軍”,都披上了金盔金甲,愈發奮勇爭先,寧可粉身碎骨,也絕不後退半步。
再看那一大早爬起來看日出的楊旭、竇蓉和葉青蓮三個,早就被震撼得不能言語,兩眼瞪圓,嘴巴微張,身體在晨風中微微戰慄。
擔心竇蓉身子骨弱,韓青悄悄將她攬在了懷中。
竇蓉仍舊意識到有外人在場,有些害羞,本能地輕輕掙扎了一下。待發現自家丈夫沒有放手的意思,又迅速選擇了妥協。換個了舒服的姿勢,將頭靠在了丈夫的肩窩處。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直到太陽完全驅散了烏雲,哨船完全進入了藍色水域。四人才終於從震撼中緩過了心神。
“佳俊,填首詞吧。自打當年在金牛寨附近一別,我就再也沒聽過你寫的詞了。我祖父身邊有許多文官,寫出來的東西,號稱新塞下派。而我聽來,卻比不上你那首《臨江仙》的一根腳指頭”。楊旭忽然詩興大發,卻不肯自己寫,而是轉過身,拉着韓青的衣角央求。
竇蓉猝不及防,登時紅着臉從韓青懷裏掙脫,逃之夭夭。然而,逃出十餘步之後,卻又停了下了,手扶船舷,背對着韓青,豎起耳朵等着聽他的新詞。
滿懷期待的,可不止她和楊旭兩個,葉青蓮也瞬間將目光從遠處收回,眼巴巴地看着韓青,等着新詞的誕生。
想當初,她的好姐妹許紫菱,就是被韓青一首曲子詞給俘獲了芳心。而她,則無數次,幻想過當日坐在韓青身邊的是自己。如今,終於有機會聽到第二首,試問,她怎麼可能不好好把握?
“我哪裏會填什麼詞,那闕《臨江仙》,是別人做的。”韓青被三人看得心裏頭直髮虛,目光轉向楊旭,紅着臉低聲解釋。
“那就把你夢裏聽來的好詞好曲,再背一首出來就是!”楊旭堅信,韓青就是原來的韓青,所謂轉世歷劫,無非是莊周夢蝶而已。因此,眨巴眨巴眼睛,笑着催促。(注:莊周夢蝶。莊子夢見了蝴蝶,懷疑是蝴蝶夢見了自己。)
“反正,只要是從你嘴裏吟出來的,我們都當時你自己的寫的。”葉青蓮也堅信韓青是在謙虛,在旁邊大聲幫腔。
恰好張守忠帶着幾名弟兄上甲板整理索具,聽聞韓青準備填詞,也紛紛停了下腳步。
作爲韓青的下屬,他們早就將“美人一曲傾心”的掌故,聽得耳朵起了繭子。如今,終於可以身臨其境,又如何能夠錯過?
“也罷,讓我想想!”韓青剛纔看河水與海水相爭,此刻心中激情未去。擺擺手,笑着答應。
本打算從記憶裏背一首好詞出來應景,然而,搜腸刮肚半天,他卻發現沒有一首適合。
翻來覆去斟酌良久,忽然心中靈機一動,笑了笑,拔劍在手,在甲板上盤膝而坐。隨即,橫劍於膝蓋上,用手指輕彈,“叮……”
劍鳴清脆,韓青心中豪氣陡然而生,一邊信手而彈,一邊低聲道,“光有劍不成,季明,你幫忙搬一面戰鼓過來。蓉娃,你別光聽,過來幫我敲鼓。這是一首新曲,與以往大不相同。”
“哎——”楊旭連聲答應,小跑着去取戰鼓。沒等他跑到船艙側面的鼓架前,張守忠已經搶先一步,帶着三名兄弟把鼓擡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