阮卿猜的沒錯,宴會快結束的時候,阮老爺子確實派身邊人來請他散場後留步,阮老爺子有些話想和他談談。

    他本來只想請阮卿一個人留下,並沒有希望夏明之陪同。

    但阮卿拒絕了。

    “我的事情,明之都可以留下來聽,如果只有我一人在場,那這事就不必談了。”阮卿說道。

    那人沒辦法,又打電話去請示了一下,才恭敬地表示請夏少爺一起過去。

    如今宴席已散,剛剛還是賓客滿堂,轉眼就變得安靜冷清,再盛大的場面一旦走到尾聲,留下的也不過是一地清冷。那庭院裏的燈光還亮着,花也還開着,花上的露水卻已經乾涸,花瓣都微微地捲曲起來,掉在石子路上。

    阮卿跟夏明之牽着手走過走廊,看見小花園裏的一個假山,被青色的藤蔓覆蓋着,他回過頭對夏明之笑了一下,說,“我小時候曾經躲在那裏面。”

    “我被人打了一巴掌,又沒法反抗,最後只能沒用地躲起來。”

    那時候他又瘦又小,躲在假山裏頭誰也看不見他。

    他不想當阮家的孩子了,他知道被收養是種幸運,是他們這些被拋棄的孩子最好的出路,可他寧願回到那個破舊的照不到陽光的孤兒院裏,也不想再當阮卿名義上的小少爺。

    衣食無憂也沒什麼好的,缺衣少食也沒什麼不好,起碼孤兒院裏的人都喜歡他。他還是想回去。

    他以爲不會有人找到他的,阮家可能根本不會發現他走丟了,他躲在山洞裏面,看外面的天色漸漸變得昏暗,有一剎那覺得一直躲在這裏也好。

    可是阮三小姐找了過來,她這麼瘦,手腕細細的,小心翼翼地把他抱出來,累得氣喘吁吁,可她沒有罵他也沒有責怪他,只是輕聲說了一句,“你嚇壞我了。”

    她一邊抱着阮卿回房間,一邊低聲問,“是不是誰欺負你了啊?下次你告訴我,你不要躲起來,我找不到你,會很擔心。”

    阮卿確實被欺負了,被打了他都沒有哭出來,可他趴在阮三小姐的肩頭,聞到她身上暖融融的蜜桃的味道,眼淚很快暈溼了她的衣服。

    他後來無論受過多少委屈,都沒有跟阮三小姐說過一次,但他也沒有再想逃跑或者離開了。

    他一直以爲,即使整個阮家都輕視他,嫌惡他,阮三小姐總是喜歡他的,起碼她清醒的時候,是喜歡他的。

    這就夠了。

    他也是有過母親疼惜的,這就夠了。

    可惜他錯了。

    阮卿把視線從假山上收回來,他感覺到夏明之握着他的手逐漸用力,他轉過頭,看見夏明之眼中的難過和心疼。

    阮卿說得平淡,可是夏明之聽得心都在發痛,在他不知道的那些時刻,他的阮阮受了不知道多少委屈,卻還長成了如今溫柔的樣子。

    “我不可能再讓你受半點委屈。”夏明之認真說道。

    阮卿只是笑了笑。

    事到如今,也沒人再能讓他委屈自己了。

    他曾經最在乎的東西全都破裂在了他面前,讓他如墜深淵,以至於放棄了自己。

    可現在,他活下來了,已經沒什麼能再傷害他了。

    -

    阮卿和夏明之穿過走廊,就到了阮家老爺子獨居的那個別墅,從前阮老爺子是不住這裏的,但也許是上了年紀,喜歡清靜,特地搬來了。

    “老爺子在屋子裏面等着二位少爺。”替他們引路的那人做了一個請的手勢。

    他爲阮卿和夏明之推開了門,門內,只坐了阮家老爺一個人。

    他坐在窗邊,屋子裏只開了幾盞小燈,窗外的光透進來,照出他臉上的每道皺紋。

    聽到門開的聲音,他也沒有回頭。

    他看着窗外的月光,發現自己已經有點記不起來,他的女兒阮艾敏十幾歲時,是什麼模樣了。

    但他卻還記得她出生的那一天。

    因爲這是他第一個也是唯一的omega女兒,他難得在產房外等候,護士小心翼翼地把孩子放進他手裏,一個皺巴巴的小嬰兒,看不出好看還是難看,牙齒都沒有,哭得滿臉通紅。

    他是個沒多少感情的人,可看見這個孩子小小的拳頭捏在一起,全身都軟綿綿的,他突然覺得有這麼個孩子也不錯。

    可是這個得到了他全部父愛的孩子,被他這麼嬌生慣養地寵愛着長大,最後的結局,居然是自殺而亡。

    他無法接受。

    他一生裏見過太多鮮血,早在七八年前他就失去過一個私生子,可他痛惜了兩天,也就平淡了。

    唯獨這個女兒,是在他手掌心裏養大的。

    即使瘋了,他也捨不得她再受一點傷害。

    可偏偏她死了。

    他緩慢地轉過頭,去看阮卿,他聽見阮卿平靜地叫了他一聲,聲音裏並沒有什麼起伏和情緒,彷彿這真的只是一次普通的談話,而阮卿只是他一個沒有血緣的小輩。

    阮振聲一雙眼睛盯着阮卿看了許久,他的眼睛已經有點渾濁了,但是眼神還銳利。

    他是真心地想補償阮卿,想把他接回阮家來,讓他門當戶對地跟夏明之結婚,兩家聯姻,他會保他一輩子平穩富貴。

    但如今看着阮卿的眼睛,他就知道,這個孩子不是衝着補償來的。

    他不會回到阮家了。

    但他還是要和阮卿聊一聊。

    “坐吧。”阮老爺子說道,“我叫你來,確實是有事情商量的。”

    “我在艾敏的舊物裏面發現了這個,還找到了艾敏的遺囑。你可以看看。”

    阮老爺子推過來的,是一張已經陳舊的親子鑑定書。

    委託方:阮艾敏。

    鑑定結果,阮卿和她確實屬於母子關係。

    而日期,是阮卿被阮艾敏收養的前兩個月。

    阮卿比所有人都要更早地知道真相,但他拿到這封鑑定書的時候,手指還是不易察覺地顫抖了一下。

    他的親生母親,一早就知道了鑑定結果,可最終選擇的,卻是讓他作爲養子回到了自己身邊。

    她這一輩子都懦弱而脆弱,想狠心又不徹底,想當一個溫柔善良的母親,她又做不到。

    她永遠都活在煎熬裏。

    夏明之看清了那個鑑定書上的內容,尤其是那個鑑定日期,驚訝到幾乎說不出話。

    他不可置信地看着阮卿。

    “阮阮,你早就知道了嗎?”他看着阮卿平靜的臉色,問道。

    “四年前我就知道了。”阮卿把鑑定書放到了一邊。

    他看着阮老爺子的眼睛,這個人曾經讓他畏懼,但如今他只覺得他可笑,自己斷送了自己女兒的一生,卻還以爲自己是個無辜的慈父。

    “我還知道,是我的親生母親,阮艾敏,自己選擇把我拋棄在孤兒院的。”

    阮卿看見阮老爺子波瀾不驚的臉上終於出現了震驚的神色。

    而他心裏最深處的地方,他埋藏所有祕密的地方,被掘開了一個角落,淌出滾燙的血。

    “她把我扔在了吳城一個郊區的孤兒院,以爲一生一世都不會看見我了。可惜,我三歲的時候那個孤兒院關閉了,我們被分散至其他孤兒院。我被送來了櫳城,然後我九歲的時候,阮三小姐,來做慈善……”

    阮卿沒忍住,嘲諷地低笑了一聲。

    一個拋棄自己親生孩子的人,來孤兒院裏做慈善。

    天大的笑話。

    “我不知道她爲什麼要來,但她在一堆孩子裏認出了我。”

    “最終她收養了我。”

    “把她的親生兒子當成養子帶在了身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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