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彌遠有些疑惑：“師叔怎麼了？”
“沒什麼。只是突然想到我倆在這裏條條分析得再帶勁，和上次六博樓一樣，也只是僅止於此了。”沈蘊邊往巷口走邊道，“因爲我們既不可能找上乾炎去問到底是不是他們乾的，也不可能去追問魔龍有什麼企圖，至於那個什麼‘地核’到底有什麼用也全無頭緒……”
路彌遠道：“地核的話，可以回去問問掌教？”
沈蘊搖頭：“我覺得以我師尊那個性子，恐怕也什麼都不會告訴我的。”
其實最讓沈蘊沮喪的便是這一點。
丹成和龍玄瀛海那種神州百年豪門不同，開山時間只有短短二十餘年，根基淺薄，門下弟子僅寥寥幾十人，其中多半還是在天崩地裂後被司君齊救助的，未開靈根的普通人，所以說是宗門，其實更像一個被九峯大陣保護的避世隱居的聚落。沈蘊自襁褓不知事時便被司君齊收養在丹成山中，師尊於他而言，更像是可以親近的兄長父輩，而非高高在上的掌教。
司君齊常年雲遊在外，待在丹成山內的時間並不多，在這不多的時間裏若被小時候沈蘊纏着了，講的也些歷練奇遇，除鬼衛道一類的事蹟。六七歲的小孩子，肯定是對除了幾隻鬼物，救了幾個人這類傳奇遭遇更感興趣，當他再大一點，更八卦一點，好奇問起師尊和自己這般年紀時在做什麼，或是有過什麼道途姻緣時，司君齊就緘口不言了。從那個時候，沈蘊便隱約明白了一點，他師尊儘管對他關愛，其實是與他疏離的。
這股疏離感平日並不明顯，只有在沈蘊從外人口中聽到師尊消息時，纔會像一根刺一樣在心裏紮了一下。
沈蘊失落的表情被路彌遠看在眼裏，他不動聲色地多邁了一步，站到了巷子口，側過頭對沈蘊道：“師叔不開心？”
“也不算不開心，”沈蘊隨口道，“就是覺得事情到此爲止無可深掘，有點無聊而已。”
路彌遠提議道：“既然師叔無聊的話，要一塊去街上走走嗎？”
沈蘊心說逛這地方的夜市也不見得怎麼有聊了，畢竟比這裏繁華得多的金極城又不是沒溜達過，明天還得早起趕路呢，但他擡頭時正好看到了一城花火點在路彌遠的眼瞳裏，像是漆夜裏亮晶晶的繁星，於是舌尖在口中滾過一輪，鬼使神差地最後只蹦出兩個字：“行啊。”
燈燒陸海，明夜如晝。
雖然決定停止祭祀神樹娘娘，卻並不妨礙杏陵城中延續着今日的慶典。小城難得通宵無禁，此時臨水長街上人潮如織，每個人的發間都棲着一兩瓣杏花。
而少了百日繚繞的煙霧，沈蘊的臉在長街燈火下變得愈發矚目，男女老少停留在他臉上的視線也變得更加肆無忌憚。沈蘊不由咂了下舌：“早知道應該把昨天買的鬼面具戴上。”
因爲大戲被他們強行終止，所以儀式最後的焚燒面具那一環也沒能進行下去，現在街上民衆半數戴着面具，半數沒帶，人人鬼鬼交織混雜，倒是比白日情形多了幾分滑稽生氣。
“彌遠你說，不會有人認出是我吧？”沈蘊突然又緊張想到。他登臺的那身紅衣倒是在演完戲後立馬就換了，但這會被來來去去的人這麼盯着，小師叔總覺得會被發現什麼端倪。
“不會。”路彌遠道。
路彌遠沉默了一下，“因爲白鹿大仙不會像師叔這樣跟人勾肩搭背的。”
沈蘊這才反應過來自己不知道什麼時候又掛路彌遠身上了。他從小就有這個壞毛病，在天賢庭這三年因爲當了代劍範，多少要注意形象，所以在庭內還算人模人樣，可一旦私下裏跟熟人一起時，他向來沒有什麼正形。
被路彌遠這麼一提醒，沈蘊怔了一下，驀地想起上回在天賢庭自己這麼搭着路彌遠時對方好像是立刻閃開了。他垂眼看向小師侄，發現少年這次雖然沒躲避，但下頜的線條卻是緊緊繃着的，彷彿在忍耐什麼。
“……”既然對方如此牴觸，沈蘊便把手拿開了，他站直身子，若無其事地換了話題，“小朋友想去那邊的話本攤子上瞧瞧嗎？”
他注意到明顯路彌遠鬆了口氣：“好。”
可惜小地方的話本小說也賣的少，都是些好幾年前流行的舊書，甚至還有一本七成新的《熾焰開天傳》第一卷，讓人光是瞥見封面便勾起了心頭一陣火氣。沈蘊翻了幾本後興趣寥寥，正想招呼路彌遠去別的地方轉轉，然而一側頭，卻發現身邊是空的：“人呢？”
來回人影幢幢，沈蘊左右看去都沒見到路彌遠的身影。他倒也不急，反正彌遠又不是小孩子了，還怕他會走丟不成，於是他好整以暇地在書攤旁一站，開始等人。
結果他等來的第一個人並不是路彌遠。
“仙師哥哥……”
聲音鶯鶯嚦嚦，語調百轉千回。豆蔻的少女們在後面隨了沈蘊一路，總算等到了他落單的時候，姐妹拉扯半晌，終於鼓起勇氣上前搭話道：“仙師哥哥是哪家洞府，姓甚名誰呀？”
“仙師哥哥，我這有一個香囊，想……”
“仙師哥哥，你的眼睛怎麼是藍色的，和別人都不一樣呀？”
“仙師哥哥，要不隨我們一起去玩吧？”
……
路彌遠回來時看到的就是這副情景。姑娘們殷殷目光裏似氳了春水，一眨不眨地看着沈蘊。而他的師叔只是搖頭笑着回了句什麼，便見一張張小臉愈發紅如醉酡。這似曾相識的情景讓路彌遠輕抿了脣，他垂在身側的手指微微一動。
一陣妖風捲來，搖曳燈火倏然熄滅，原本長明的街道瞬間漆黑一片。姑娘們嚇着彼此抱成一團，攤販們趕忙搭上梯子重新點燈，一片吵嚷中沈蘊也是一驚，他纔要伸手叫大家不要驚慌，手腕卻被人拉住了。
這隻手指節修長，虎口有繭，顯然不是女孩子的手。沈蘊這人一貫雙標得很，他拉別人可以，別人碰他卻不行，沈劍範皺了下眉，正要反手掙脫，一個聲音剖開了喧囂，向他欺近道：“仙師哥哥，要不隨我一起去玩吧？”
分明是模仿之前姑娘們的口吻。
沈蘊立刻聽出了來者是誰，心裏不由好笑，但他還沒來得及回答對方，不遠處第一盞的燈火便重新被點亮。
火光綻放的剎那，沈蘊的臉上多了一張面具。透過面具上的狹小兩孔，他見到路彌遠一手拉着他的手腕，一手持着面具，在次第燃起的流光中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好嗎？”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點頭還是搖頭，反正路彌遠的笑意似乎變得更深了一分。下一瞬，兩人便從話本攤旁消失無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