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如何攻略低嶺之花 >生死劫(三)
    巨大的疑惑和驚訝在同一時間擭住了沈蘊的咽喉,讓他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只能呆若木雞般注視着他最爲信任的人。

    路彌遠也仰頭看着他。

    小朋友的這張臉沈蘊太熟悉了,從他在襁褓裏,到牙牙學語時,到如今逐漸有了少年人的標緻,十二年的朝夕相處,他的小師侄五官的每一分變化,都是沈蘊親眼見證。但這張明明是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此刻卻顯得異樣的陌生。

    是因爲臉上的髒污,還是因爲顫抖的嘴脣,翕合的鼻翼,還是……那雙正在與他對視的眼睛?

    路彌遠的眼睛非常好看,像兩枚大大的杏仁,水靈靈的,小時候經常被大家當成漂亮的小姑娘;直到這兩年他五官稍稍張開了一些,眼尾也跟着拉長,襯着一雙色澤稍淺的褐瞳,纔不會叫人認錯性別,倒愈發像是畫像上那些不沾紅塵的金玉童子。

    而現在這雙眼睛是漆黑的。

    濃霧般的墨色氤氳在男孩的眼瞳中,圓碌碌的瞳仁沒有一點光亮,不像是眼睛,更像兩個能吸收一切的晦暗深淵,讓人明知注視便是萬劫不復,但心卻戰慄不已地想要靠近。

    “師叔?”

    路彌遠自己對自己的變化全無察覺,詭異的眼珠在眶中左右轉了轉,又被眼皮上下覆蓋了幾輪,他才又“欸”了一聲出來:“師叔……我、我怎麼了……?”

    他似乎不明白剛剛發生了什麼;他也不明白爲什麼自己的手能如此輕易地穿透了對方的肚腹,就像戳穿了一張薄薄的窗戶紙;他不明白爲什麼他已經做了這樣過分的事,沈蘊卻一點生氣的反應都沒有,卻要用這樣畏懼的目光看着他。

    種種一切讓他無所適從,不知所措。

    “師叔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我不是故意的,我不想的。”男孩顛三倒四地辯解,恐懼的情緒扼住了他的喉嚨,讓他拼命地想要哭,但圓睜的眼睛裏一滴眼淚都擠不出來。

    “我不會這樣……是我的手好奇怪,它不聽我的話,我、我……”

    “我知道,我知道。”沈蘊打斷了路彌遠的話,“我沒有生氣,沒有怪你,你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呢,等回去之後我還會讓鮑爺爺燒雞腿給你喫。”

    “可我、我……”

    “別去想。”沈蘊一隻手捧住了男孩的臉。某個可怕的猜想已經涌上了少年的心頭,他卻將其強行壓了回去,只揚起一個路彌遠最熟悉的明媚微笑,“聽我的,我是你師叔。和平常一樣,我說什麼你做什麼,可以嗎。”

    “……”男孩吸了吸氣,從喉頭憋出一個模糊的音節。

    沈蘊道:“第一件事,我不管你是怎麼捅的,你把手抽回去。能做到嗎?”

    路彌遠畏懼地垂眼看了一眼自己沒入血肉裏的那隻手,音節顫抖着答道:“我……可以的……”

    “可以就好,”沈蘊自己也深吸了一口氣,“你不要發抖,我會幫你拉着胳膊,你只要平穩地把手拔出來就行。”

    說完,沈蘊便一手扶住路彌遠的肩,一手握住了他的胳膊,慢慢朝外拉去——今天他已經經受了各種各樣的疼痛,但當自己的六腑被再一次無情攪動的瞬間,沈蘊還是痛得想要大聲尖叫,眼前一陣陣發黑,幾乎要隨時昏闕過去。

    但他不能叫,不能暈,不能停。

    好不容易將鮮血淋漓的五指抽離腹部的同時,少年額頭上豆大的汗水也與血珠一起滾滾而下,在河灘的白石上濺撒出一朵朵血紅的花。

    “——師叔!”

    沈蘊劇烈地喘息了兩下,朝他搖搖頭,半晌才勉強道:“我沒事。”

    即便是到了這種田地,小師叔依舊朝路彌遠扯了一個極其難看的笑,不願讓對方看出自己有半分絕望和無助。

    等自己稍稍適應了那股翻江倒海般的痛後,沈蘊繼續道:“第二件事……就是你在這兒乖乖等我,我去叫師姐過來。”

    路彌遠瞪大了眼睛:“爲什麼?我們不能一起嗎,爲什麼又要分開?”

    “因爲……因爲劍壞了,我帶不了人。”沈蘊隨口扯着理由。

    “不。”路彌遠這次卻意外地倔強起來,難得拒絕了沈蘊。他直視着師叔,血紅的夕陽點在那雙黑眸裏,讓他的眼睛兀然多了一抹妖異的顏色,男孩重複道,“我們一起,我不要在這裏。”

    “……”

    沈蘊張了張嘴。他不知道應該怎麼告訴男孩,我想和你一起走的,可你背後有環繞的黑霧,你的眼睛換了顏色,你的脈搏……我已經快摸不到了。這些變化,他一個字都沒辦法說,所以他只能朝路彌遠伸出手指,對準男孩愕然的臉,舌尖輕抵上顎:“拒。”

    “師……”

    拒陣劃出,將二人身形隔開,也阻擋住了路彌遠想要說出的話。

    沈蘊不敢再看一眼路彌遠的表情,他狠下心猛地扭過了臉,捂着傷口往後退了好幾步,才決絕地一轉身,往丹成峯的方向趕去。

    我要救他。天色已經快黑了,得快點回去。我要救他。靈力還剩一點,得留着爬山時瞬行用。我要救他。只要鬼氣還沒污染心竅,師姐一定可以幫忙祓除……腳下踉蹌,越走越快,就在沈蘊即將進入無人冢時,身後傳來了一道琉璃碎裂般的脆響。

    拒陣破了!

    沈蘊回過了頭。只見遠方最後一抹如血霞暈的徹底沒入羣山之中,黯淡晦月化身天空之主,帶來靛藍色的夜幕。蒼穹籠罩下,唯有白石河灘亮得像在發光,粼粼石灘的中央,有一道濃烈鬼氣筆直如狼煙,如要破開天空的漆黑利劍,直衝雲霄——

    剎那間,彷彿有千魂齊唱,萬鬼慟哭!

    沈蘊從未見過這樣的這樣弔詭而震撼的景象,不由僵在了原地,他再一眨眼,那沖天的鬼氣之柱便已轟然坍塌,消散——不,並沒有消散,而是將整個白石灘籠罩了起來,一片迷濛之中,那個被他遺留在河灘的瘦小身影還伶仃立在那裏。

    二人隔着濃霧對視,良久之後,那個身影搖搖晃晃地朝他走了過來。

    快跑。快動手。

    腦中有個聲音在焦急地提醒着自己,走來的這個“人”或許已經是一隻被鬼化的怪物,他現在只有兩個選擇,要麼轉身就跑,要麼先發制人,殺了他。

    可沈蘊一個都沒有選。他就這樣直愣愣地站着,看着那個小小的身影越來越近。

    “路彌遠”來到了他的跟前,男孩除了臉上全無血色,眼瞳依舊是黑的,除此之外似乎一切正常,並沒有鬼物應有的扭曲可怖的模樣。他甚至揚起臉,朝沈蘊露出了一個蒼白的微笑:“你不要再丟下我,好不好。”

    沈蘊喉頭滾了一下,他“好”字的尾音還沒吐出來,身體便晃了一晃,被路彌遠撲倒在了地上。星海之下,二人相擁。

    路彌遠沒有做其他的動作,他就這樣抱着他,如抱着一塊泅水的浮木。“你不要再丟下我,好不好。”路彌遠重複了一遍。

    鬼氣最是執念,所以人形鬼物常常會重複着生前最想要說的話語,走向自己最想見的人。

    沈蘊喉頭澀得厲害,但他還是用力點了點頭:“好。”

    男孩抵着沈蘊的肩,晃了一下腦袋,是他慣常撒嬌的動作。他好像很開心。

    “師叔。”

    “師叔。”

    “師叔。……”

    路彌遠開始重複這兩個字,就像這兩個字是世間最好聽的稱呼。不知道呢喃了多少遍後,他輕聲道:“師叔,我是不是要死了。”

    沈蘊渾身一顫,幾乎是脫口而出:“不會的。”

    “會的。”路彌遠擡起了頭。在他濃黑的雙眸下,是兩道不知何時落下的眼淚。

    “師叔,我要死了。”路彌遠一字一字說得很艱難,彷彿這具身體已不再是他的,他需要用盡力氣才能驅使自己的脣齒,說出自己的真心話,“我不想……不想讓你討厭我,也不想變成怪物……”

    “所以你殺了我吧。”

    他緩緩拉起沈蘊的手,按在了自己的心口——那裏已經幾乎感受不到心跳了。剎那間,沈蘊的腦中嗡地一響,有什麼東西轟隆作響,要從胸膛之中破出,濃烈而滾燙。

    “我不!”

    沈蘊斷然否決,他反手一把抓緊了路彌遠的手腕,“路彌遠,無論如何,我絕對不會讓你死!”

    在他近乎吶喊一般的誓言出口的瞬間,如洪流般的靈力自兩人交握的地方流瀉而出,刺目的白光籠罩了二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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