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彌遠不止一次想過,如果自己真的只是普通的重傷就好了,他養好了傷就可以來找沈蘊,如果師叔要他排隊,那就排吧,等輪到自己的時候就大大方方地親他一下,看着沈蘊因爲驚訝而瞪大的藍眸笑着說:“我從小就最喜歡你啦,你可以選我嗎。”
“沈蘊。”
又如果這份喜歡沒有變質就好了,將沈蘊只看成一把約束自己理智的鎖,等出來之後繼續做一個聽話又懂事的師侄,能毫不介意地看着對方有知交好友,親密道侶,等三十年、五十年後,二人還能在月下對酌,把小杜河的事情只當一場少年輕狂的刺激歷險。
可是把一個名字唸了一千遍一萬遍之後怎麼可能不成爲執念——何況早在鬼氣染透之前,沈蘊就已經是他的執念。
萩律的這句話從一開始就不可能實現。
“沈蘊。”
路彌遠知道自己應該再等一等的,至少要等到沈蘊不要再把自己看成小朋友,能爲自己心動的那一天——他還沒有爲沈蘊做出足以讓人心動的事情呢。
但在如此靜謐溫暖的夜晚,他就是如此自然地念出了第一萬零一遍這個名字,在賭桌上拍下了他微薄的籌碼,再無後手。
“沈蘊。”路彌遠又唸了一遍。他知道師叔聰明剔透。
尾音從路彌遠的口中吐出的那一刻,也同時迴盪在沈蘊的腦海裏。相扣的手上那一圈墨色亮起很淡的微光,像是有一隻螢火蟲棲在枕邊。
沈蘊眨了下眼,他當然不是傻子,也明白路彌遠在等他的回答。
他應該怎麼回答?
“你……”
沈蘊經歷過不計其數的告白場景,因爲他這個人就是能像呼吸一樣輕鬆地對所有人產生吸引力,太陽照耀所有人是不需要理由。丹成山下那些五六歲的丫頭就已經會守在路上送他一束新摘的鮮花;還有那些抓耳撓腮,“沈前輩”三個字都沒說完,臉已經通紅的少年;甚至還有他根本就沒有印象,卻近乎崩潰地抓着他的衣袖,質問他爲什麼要讓她動心的女孩……
面對這些人,他都能很耐心地道謝,安撫,致歉。
——謝謝。
——謝謝。
——抱歉。
……
因爲沈蘊不在乎這些人,他的人生計劃裏沒有他們的位置,所以他可以說出這樣輕飄飄的言語,和他們拉開距離。
但路彌遠不是。
在沈蘊自己都沒察覺到的意識裏,他早已自私地希望他的小跟班能永遠跟在他的身後,或者身邊,或者隨便什麼地方都可以,但必須是一個擡眼就能看見的距離。
模糊界線的那個人,到底是路彌遠,還是他自己?
“你真的很能沉得住氣。”到最後,他也不知道爲什麼自己會說出這樣一句話。
幾乎在一瞬間,他看到了夜色里路彌遠乍然明亮的眼睛。
迎面撲來一股暖氣,被褥發出廝磨的輕響,沈蘊覺得身上一沉,是路彌遠覆了上來。沈蘊以爲對方又要像在六博樓時那會一樣,不由僵住了脖子。
“……”但路彌遠卻只是在黑暗中笑了一下,然後把腦袋擱在了他的頸窩,“並不是我能沉得住氣,而是我一直按照第二個想法在做。”
沈蘊疑惑:“什麼第二個想法?”
“龍王萩律說,如果我想戰勝鬼氣,就得按心裏的第二個想法來做。那樣會讓我一直堅持在‘人’的道路上。”路彌遠一邊說着,一邊收攏了胳膊,隔着被子將懷裏的人一分分抱緊,“第一想法是破壞,第二個就應該是忍耐;第一想法是墮落,第二個就會是剋制。”
“但你不是沒有鬼氣了麼?”沈蘊眨眨眼,覺得小朋友還在堅持踐行的理論有些好笑,“別想那麼多了,你告訴我,你現在的第一個念頭是什麼?”
“……”
收攏的手一頓,低埋的腦袋重新擡起,少年嗓音低啞,帶着熾熱卻又收斂的期冀:
“我可以親你一下嗎?”
再無法用幻術鬼迷心竅來解釋,因爲是沈蘊自己點的頭。路彌遠的脣好像比印象裏更柔軟,也可能是因爲這一次的親吻比六博樓的那次要溫柔太多。舌尖緩而熟稔地流連着齒列,又探向更深的地方。明明是如此狎暱的舉動,路彌遠卻做得虔誠無比,沈蘊喉頭滾動了一下,緩緩閉上了眼睛。
或許是這一個吻的關係,在快要睡着的時候,沈蘊的腦海裏涌進了很多很多關於路彌遠的記憶。拉着他衣角的路彌遠,御行而飛的路彌遠,小聲撒嬌的路彌遠,陪他練劍的路彌遠……包括在六博樓時,那個赤誠到近乎危險的路彌遠。
而最後想起來的,是路彌遠第一天到丹成峯時候的情景。
路彌遠剛進山門的時候才幾個月大,他被寧微師姐抱在懷裏一路走一路哭,山門四百零八階,每一階都留下了他的眼淚。
小傢伙不愧是修真良材,着實根骨清奇,進了山門後依舊中氣十足,哭聲震天響了一個時辰,把那些湊過來看熱鬧的弟子們全都折騰得捂着耳朵四散奔逃,最後留在屋裏的只剩寧微師姐,司君齊,以及司掌教的關門弟子,剛滿四歲的沈蘊小朋友。
宗門裏大家雖然都叫沈蘊一聲師叔,每個人的年紀卻也比他大了一圈,大夥各有各的事要忙,都沒法當他的玩伴,所以沈蘊前段時間天天往宋哥的屋裏跑——宋嫂懷孕啦,還有半年就能有小毛毛了。
這下可好了,沈蘊也不用等半年了。
沈蘊從來是個閒不住的,他先是圍着牀轉來轉去,後來乾脆甩了鞋也爬上了牀,盯着新來的小師侄左摸摸右看看,好奇得不得了。路彌遠這會哭累了,嬰兒手指蜷曲的擱在頰邊,眼睛還紅腫腫地閉着。
“阿蘊這是在幹嘛?”寧微問。
“我在看毛毛。”沈蘊說,“他好小啊。”
“是呀。”寧微點頭。
“他爲什麼不理我?”
“他在睡覺呢。”
“等他醒了,我能給他喫糖嗎?”
“他都沒有牙齒。”
沈蘊喫驚地長大了嘴。沒有牙齒也太慘了吧,豈不是連鮑爺爺做的花生酥都沒法吃了?他定定瞅着路彌遠,想也沒想就伸了根指頭過去,柔軟的手指碰到了嬰兒柔軟的牙牀,沈蘊眼睛瞪得更大了。
“口水!”他舉着手指頭驚叫,“師姐你看是口水!”
寧微望着大驚小怪的師弟一個勁地笑。
沈蘊隨手揩了揩口水,又問:“毛毛有名字了嗎?”
“起好了,叫路彌遠,取‘其出彌遠,其知彌少’的意思。”司君齊道。
沈蘊唸了兩遍這個名字,眨了眨眼,“他能不能跟着我姓沈呀?”
“阿蘊都佔了輩分便宜了,還想佔姓的便宜麼,”寧危笑着戳了一下沈蘊的腦袋,“以後他是我的親傳徒弟,也就是阿蘊的師侄了,阿蘊可不要欺負他呀。”
“纔不會呢!我以後天天帶着他玩兒,當他老大,誰要是敢欺負他,我就打他腦門,踢他腳後跟!”男孩拍着胸脯打包票。
在沈蘊正和寧微暢想要帶自己未來的小弟去哪兒玩時,司君齊忽然道:“彌遠好像要醒了。”
“真的嗎!”沈蘊歡呼一聲,趕緊重新趴回了牀頭。他屏住呼吸,好奇地看着嬰兒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慢慢睜開了迷濛的雙眼。
那是兩人的眼瞳第一次交映上彼此的倒影。沈蘊看見小傢伙咧開沒牙的小嘴,晃晃悠悠,不偏不倚地朝他張開了手。
沈蘊有些驚訝:“咦……?”
“愣着幹嘛?”寧微嗔他。
沈蘊緊張地眨眨眼,伸出剛剛沾了口水的手指頭,輕輕碰了碰路彌遠的掌心,然後嬰兒咯咯笑起來,用小而堅定的力量回握住了他的指尖。
寧微笑了起來,她捏了捏沈蘊因爲驚喜而漲紅的臉:“看來彌遠最喜歡阿蘊了呀。”
最喜歡。哪怕過了十八年,從牙牙學語的嬰兒,長成芝蘭玉樹的少年,路彌遠最喜歡的依舊是沈蘊。
一夜好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