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那也是仙師在鬥法嗎？”有孩童指向了天空。
飲茶的老者順着孩童指的方向擡起了頭，登時嚇得神魂皆飛，年輕時的噩夢倒回腦中，他拽起仍不知事的少年，衝所有人喊道：“快跑——”
轟——被陰崖捲來的那些黑色星子不僅砸向了天賢庭，也砸向了四野的城鎮，農田，山林……它們喚醒了幽魂、殭屍、精怪，激出了它們對血對肉對一切生命的渴望，驅使着它們撲向了一切活物。
世外紛雜攘攘，天賢庭此刻卻寂靜得像是一座墳場。不光是太極廣場，此時整個天賢庭都被鬼氣覆蓋了，並且已經溢出了山門，正朝着山下擴散。只剩環抱的兩山自黑霧中聳立着，被陶星彥等人拿來當做暫時休息的據點。
他們一行人互相扶持，好不容易逃出風暴後也實在沒有了下山的力氣，乾脆就停在了倦林峯的一片空地上，陶星彥檢修起自己的大鳥，幾名鶴院先生和同修忙着幫受傷的修士祓除淨化傷口，其餘人則在江子鯉的率領下各自回院舍找找有沒有能用的丹藥或是符籙。
崔興言點了點人數，心裏一緊：“你們有誰見到羲夫人和宮禮範了嗎？”
大夥搖頭。
“那路彌遠呢？有人見到嗎？”
大夥亦是搖頭。
“完了完了，等沈哥回來我怎麼跟他交代……”崔興言跌足長嘆，“燕大仙，你能幫忙算算嗎？”
“算不了。”
“爲什麼啊？”
燕也歸睜開眼睛，在他的視線盡頭，倦林峯對面的思邪峯上，一個紅色身影毫不猶豫地衝進了漆黑之中。
“因爲天命算不得。”
.
沈蘊心跳得十分厲害，渾身的氣血都在翻涌，好像有什麼東西隨時都會破體而出——這種感覺在小杜河的夜晚，他守着鬼化的路彌遠時也曾有過，但此刻的這種鼓譟，遠比那一天要更加強烈得多。
“彌遠！”他衝進黑霧的剎那，大喊了一聲。不知道爲什麼，他篤定着對方絕對還活著，而且就在這片鬼蜮中。
“彌遠！”
他的聲音在濃霧裏迴盪，層層疊疊。沒有迴音。
沈蘊繼續往黑霧的深處走去，在陰崖落入鬼隙後，地面上的暴亂也隨之停止，四周靜得厲害，蔥蘢花木成了一堆堆爛泥，教舍像被颶風捲過；雄鷹和歸鶴都跌落在地，摔斷了翅膀和頭顱；藏真塔的殘骸都已落入深淵，那裏只剩一個巨大的空洞。
——和那個夢裏見到的情景一模一樣。
沈蘊咬緊了嘴脣，繼續朝前走去。不多時，他發現前方隱約透出一團微光，沈蘊心中一喜，朝着光芒所在的方向趕去。
等他走到時，卻不由皺起了眉：“……百枝？”
百枝轉過身，朝沈蘊笑了一下。
對方笑容的弧度十分眼熟，沈蘊目光一頓，反應了過來：“龍王萩律？”
沈蘊看向他身邊的那團拱形的光暈，“這是什麼？”
“九幽之門。”萩律道，“我剛把鬼氣內的最後幾位倖存者也送了過去。”
百枝此前確實向沈蘊求過天賢庭九幽之門的鑰匙，但之後種種事情兵荒馬亂，沈蘊根本來不及向羲夫人詢問鑰匙的所在，難道是百枝自己找到了？
“並非百枝找到的，”萩律像是看出了沈蘊心中所想一般開口道，“而是有人在儀式開始之前告訴了他咒鑰的位置。”
誰？沈蘊愣了一下，手無意中碰到了腰間，忽然，他察覺到了什麼，陡地定在原地。
“原來如此……”他喃喃。
此前種種微妙的違和與錯位，在這一刻終於楔合上了。
沈蘊低頭沉默了許久，重新擡起了眼睛，提起的卻是一個毫不相關的事情：“我記得《沉陸》的最後一章，代表正義一方的主角在所有人慶祝勝利之時突然發動了法陣，將他所有的戰友，同伴，部下，愛人，十萬無辜民衆獻祭，從此巨陸之境被黑暗永遠籠罩，故事完結。”
“這是旅丘人寫的第一部小說。”沈蘊看向萩律，“它是真的嗎？”
“只是小說而已。”萩律如此回答道。
“是麼。”沈蘊不置可否，又道，“既然鬼氣中已沒有他人，您還在這裏做什麼？”
“我觀察你的選擇。”萩律用目光示意了一下旁邊的門，意思不言而喻。
“不用了。”沈蘊搖搖頭，“他還在等我。”
萩律笑了笑，“那就一路順風，希望沈小仙師不要給我一個爛尾的結局。”
沈蘊揚了下眉毛，“您這位爛尾王可沒資格說我。”
沈蘊最後看了萩律一眼，然後頭也不回的朝着鬼隙深淵的洞口走去，一躍而下。
在黑暗淹沒自己的一瞬間，他催動戒指，再一次呼喚的那個名字。
路彌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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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蘊慢慢的睜開眼，灰黑色的薄靄填滿了視野，他腳下並沒有踩着實地，而是踏在一片泥沼般的霧氣中，十分柔軟。
輕飄飄的黑霧環繞着沈蘊，從他的指間穿梭而過後，又戀戀不捨地繞了個圈兒，重新回到了他的身邊。一種熟悉感覺從他的記憶深處甦醒，沈蘊注視着自己的掌心流水似的霧氣，低低開口。
“出來吧，彌遠。”
在他對面的黑霧動了，它們如一鍋沸水般向上不斷涌動，最後緩緩凝結出一個修長人形。皮膚蒼白，五官秀氣，這是一張沈蘊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臉，卻又比沈蘊的印象中要成熟兩分，那雙漆黑的眼瞳裏沉澱了許多沈蘊看不清的東西。
人形睫羽顫了顫，擡眸看向沈蘊：“師叔。”
“你說過，等事情結束，你不會再瞞我。”沈蘊道。
“我說了，等事情結束，我會把一切都告訴師叔。”路彌遠道，“所以，師叔想問什麼？”
“你到底是誰。”沈蘊道。
“……”路彌遠的嘴脣微張，復又閉上，他靜了一會才道，“我是路彌遠，三百年後的路彌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