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長滿目威嚴地進了屋子的正堂。

    在木家村,村長還是相當受尊敬的存在,他一出現,周圍的喧鬧聲都安靜了下來。

    連一臉蠻橫惱怒坐在正堂主坐的木老三都不得不起身給村長讓座,不情願地說道,

    “叔,你來了。”

    村長“哼”了一聲沒理會他,直接在主座上坐了,接着掃了一眼屋子裏的其他人。

    只見屋裏的女眷們都紅着眼,臉上不外乎是傷心、震驚、憤怒、茫然這些情緒中的一種或幾種,陳氏已經過去安慰着了。

    村長的視線掃過滿臉哀痛的劉氏,落到攙扶着她滿臉憤怒的木婉茹身上,在這兩人身上多停了兩息才移了開去。

    他心裏多了兩個疑問。

    一是,劉氏原來不長這樣吧,十幾年前有可能是這模樣,但是這十幾年來她一直都是老嫗模樣啊。

    不過劉氏一向不怎麼出現在人前,他記錯了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

    只是劉氏若是個老嫗他倒能理解幾分,但卻是眼下這般風韻猶存的模樣,木老三見了竟還要和離?

    這事怕是不好辦了。

    二是,木婉茹給他的這感覺似曾相識,好似並沒有想讓他幫着說和的意思,反而是恨意更多。

    看來木老三平時的做派比他想的還不得人心,兩個女兒竟一個想着要促成他們和好的也沒有。

    是了,他現在想明白,當時木婉青找他幫忙時說的是主持公道,並不是讓他勸着不要和離。

    也是,原本他就猜到這事可能無法善了了,見到木老三時更是印證了這個猜測。

    木老三這是鐵了心了。

    所以,木婉青讓他幫着做的,其實就是幫她娘多要些財物?

    雖然劉氏在這邊孤苦無依,但是她確實並無錯處,而且木老三並不得人心,他倒是願意這麼做,也是爲了多少挽回一些木家村的名聲。

    村長眯起眼睛思索着,半晌才威嚴地開口,

    “木文勝,你是真打算與劉氏和離?不再考慮考慮了?”

    “和離!”

    “劉氏爲人如何我們都是看在眼裏的她,她並沒有錯處,你要與她和離,卻打算如何安置她?

    你且好好想想,若是處理不好,不僅你要被戳脊梁骨,還連帶毀了木家和木家村的名聲。

    那我是定然不依的,在這裏的鄉親們也不依!”

    木老三想也沒想就說道,

    “我當然想好了。

    這屋子留給她了,裏免的東西我一樣也不帶走,家有五畝三分地,那一畝三分地也留給她。

    剩下那四畝良田就地賣了,三兩銀子一畝,一共十二兩銀子一口價,誰出錢就賣給誰!”

    這話一出,衆人譁然。

    不過大多是爲了那四畝良田譁然,農人對地價什麼的最是敏感。

    豐年他們想着如何攢錢多買一畝地,饑年他們想着如何將家裏的地在地價還行的時候賣掉一些度過危機。

    不久之前就有不少農人賣了家裏的一畝或者幾畝地來週轉行情,比如木老二家。

    所以他們很清楚最近地價如何,要三兩銀子買到良田是很賺的,良田的價格現在怎麼說也在三畝五百錢一畝。

    那些財主商人或許不在意那幾百錢一二兩銀子的差價,但是他們這些農人是再在乎不過的了。

    當時就有很多人心動,但也僅是心動了,他們拿不出這麼多兩銀子。

    村長倒不至於被這幾畝地吸引,他心裏有些欣慰,想着木老三總算做了回人事。

    把這屋子和一畝三分地留給劉氏,也夠劉氏一個女人生活下去了。

    甚至,這比預想的還要好些,能挽回不少和離造成的壞的影響。

    因爲安分的人走不到和離或是休妻這一步,真走到這一步的,大都是雙方或者至少其中一方本身就存在什麼問題,能豁出不要臉去和離的,哪裏還肯好好談談好聚好散?

    簡直恨不得直接把人踢走,有的連原本的那份財產都拿不走,哪裏還會有什麼補償?

    至於說,加上木小姑一家三個的事情,那自然該木家人操心,總不能小姑子還靠和離了的嫂子養着吧?

    當然,這個木家人是指木老三家這一支。

    若是這事就這麼解決,其實算是不錯的結果了,鄉親們的反響看起來也是不錯的。

    誰知,這時候木老三又開口了,

    “三個孩子我一個不要,也都留給劉氏。”

    “什麼?!”

    這話出自村長之口,也出自在場的其他諸多人之口,他們的表情都是一致的不可置信。

    和離就夠駭人聽聞的了,竟然連孩子都不要了!

    這、這是真的瘋了吧!

    木老三喝酒把腦子喝壞了?!

    衆人震驚之餘,竟又覺得有幾分合理。

    確實,以木老三這麼多年那些混賬的做派,他要真是做出件人事來那反倒罕見了。

    就說他怎麼會願意留屋子和一畝地給劉氏呢,原來還是要劉氏養他的三個孩子,那這麼一看,這一畝地可不夠四個人的喫用。

    再者說,這屋子裏不是還住着小姑子一家麼?

    木老三顯然也沒有要管的意思,木老二他們更是直接裝死這幾個月都沒說什麼,眼下要是和離了,這小姑子不得搬出去討生活?

    小姑子長得又瘦又老,還帶兩個拖油瓶,在這年頭可沒什麼討生活的餘地啊。

    一時間,人羣裏議論紛紛,說什麼的都有。

    反倒是原本因着聽到木老三堅決地提和離感覺天昏地暗癱倒在地的劉氏,這時候好像被這道驚雷般的聲音驚醒了一般。

    木老三她最清楚不過,所以她知道這事絕沒有緩和的餘地。

    木老三這是鐵了心要踢她出門!

    雖然是和離不是休妻讓她有些意外,但這點意外,在讓她離開孩子們這等大事之前根本不算什麼了。

    她絕對不想和孩子們分開,也絕對不能容忍自己的孩子認別人做娘!

    更糟的是,她知道木老三絕不會善待孩子們,而那個攛掇木老三和離的女人自然更不會善待他們!

    而她,什麼都做不了,只能眼睜睜看着。

    這纔是最絕望的事。

    生活總能在一片絕望之中,一次次帶來讓人更加絕望的苦難。

    從嬌養長大的官家小姐,到即將被充作營妓的戴罪之身;

    在忠僕的拼死幫助下險險逃離,卻又落到了木老三家這般苦地飽受磋磨;

    一心只想看着三個孩子長大成人,長女卻摔下小山險些喪命;

    好不容易轉危爲安,生活順遂,結果有人卻要把三個孩子從她身邊帶走……

    人的承受能力是有限度的,劉氏的承受限度幾乎已經到了極限,她無力承擔程度的痛苦了。

    但是在這時候,那句讓三個孩子跟着她的話,卻讓絕望中的她瞬間清醒了過來。

    她不用和孩子分開了,孩子們不會被惡劣的對待了……

    這時候她全身心只有死裏逃生的僥倖,這情緒席捲了她的全身,讓她一時連話都說不出來。

    ……太好了。

    至於和離被拋棄什麼的,在孩子失而復得的喜悅之前,根本什麼都不算,早被拋到不知哪個角落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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