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天生罪孽,可我的教義裏並沒有着絕對的真理。帶我去教堂吧,我會像只忠犬將你的謊言奉若神明,頂禮膜拜。我將供訴我的所有罪孽,你大可磨刀,賜予我永生的死亡。
主啊,讓我把生命獻給你。如若處於鼎盛之世,我爲邪惡的異端,我的愛人便是陽光。爲得主的垂憐,需要做出獻祭。而那聖桌上的血肉,便是我高大英俊的愛人。
——Hozier
1845年倫敦。
這是一個極陰沉的夜晚。
特拉法加廣場的大鐘剛剛報過夜晚的第七個時辰。鐘樓廣場早就空空蕩蕩,一片寂寥,古老的男爵府前,燈光也在逐一熄滅。
一個金髮年輕人正沿着林蔭路,從國家美術館走回家。
剛從藝廊出來的年輕人身着樸素的厚粗花呢西裝,他神情略顯疲態,心情也並不怎麼美妙。
走至男爵府門前,他忽然慢下了腳步,並用那雙藍色的眼睛不時向二樓的窗戶張望着什麼:“卡蜜兒!卡蜜兒!”
——那位美麗的貴族小姐果然沒有同往常一樣出現。已經三天了,她那青色長藤與粉白玫瑰環繞的窗框始終空空蕩蕩。
年輕人在原地懊惱起來。
不一會兒,一箇中年女僕打着哈欠從爵府側門走出來,她往年輕人懷裏丟過一個小信封,居然眼皮也不擡一下地便走了。
年輕人迫不及待地拆開看。
信紙上赫然抄寫着——
“我的愛人是如此英俊
他的皮膚像黃金般閃耀光澤
他的雙頰如香草臺般迷人豐潤
他的眼睛如鴿子般明亮
他的身軀如同雕刻的象牙
他的雙腿如大理石柱般堅實
總而言之他是那樣可愛
可惜他永遠是個一無所有的小混混所以——
他永遠不會是我的愛人
多麼可惜!”
年輕人不知道自己怎麼穿過又臭又長的街道,纔回到自己的小閣樓裏的。不等脫下外套和鞋子,他整個人仰倒在牀上。
他注視着脫落了牆皮的牆壁一角,這單薄到可憐的牆壁,將隔壁的舅媽叱罵酒鬼舅舅的高音傳達地清清楚楚:
“你準備成天到晚都這樣鬼混嗎!”
“每天喝得大醉暫且不說,我們明明可以把房子租給別人小賺一筆,卻非要像個蠢蛋一樣地選擇捱餓!”
“我受夠了頓頓喫法棍、喝白開水的日子,你倒是瞧瞧你那無用的外甥,用那些該死的畫都掙了些什麼吧!你這個遲早被自己喝丟性命的老蠢貨!”女人嗓音十分尖銳,她從早到晚都在抱怨不滿。
奧斯卡蔚藍明亮的眼睛此刻明顯黯淡下來。他在牀上一動不動地躺了會兒,然後起身下牀,輕手輕腳地關上房門,穿過狹窄的閣樓樓梯,去鬧市區中心找西蒙去了。
夜實在是太深了。
平日裏擁擠着倫敦底層平民的鬧市區,到夜裏瘋狂地變本加厲,酒館和旅店的燈光徹夜亮着,時不時從酒館和賭場裏傳來嘈雜的喧譁聲,奧斯卡不理睬兩旁站街的妓.女們的嬉笑挑逗,徑直走到索荷區街道上一扇最不起眼的、低矮的、還散發着潮溼味道的鐵皮窗子前,“嘩嘩啦啦”地扣了好一陣子。
“又他媽是哪個缺德鬼!”
隨着一陣刺耳聒噪的開窗聲,西蒙從裏面探出頭來。
他看着窗外站着的奧斯卡,皺了皺眉頭,硬是把暴躁的脾氣壓了下去:“我說老兄,現在是凌晨三點,我的窗子已經被那些嫖.客丟石子不下五次!好不容易快要睡着,又要被你吵醒!”
“我真心感到抱歉,我的朋友。”奧斯卡看着西蒙亂成雞窩的頭髮,“我們能出來走走嗎?”
“拜託,天都快要下雨了。”
“是的,我覺得我的心也在下雨了。西蒙,你有過類似的心情嗎?”
“……”西蒙感覺自己的耳朵裏被硬生生灌進了什麼矯揉造作的東西。“就此打住,我換下衣服。”說完,他旋即“唰啦”一聲,關上了鐵皮窗戶,將半夜來訪的擾人春夢者一把關在窗外。
兩人來到附近的酒館。
剛推開門,臉頰常年通紅的道格老闆便熱情地朝這裏舉杯,朝西蒙打招呼:“嘿,老朋友!怎麼好久不見你!”
西蒙不客氣地接過老闆手中的威士忌,猛灌了一口,回答道:“別提了,總加班,我快要被榨乾了。”奧斯卡要了一杯最普通的藍莓果酒,和西蒙在靠窗的位置坐下來。
“卡蜜兒小姐……她把我甩了。”奧斯卡把今晚收到的那封分手信從大衣口袋裏掏出來,再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然後又鬱悶地將之壓在了寬口的大肚子酒杯下。
“她是男爵府的二小姐,你本就不該抱什麼期待的。”
“我明白,我只是一個逃命於此的、落魄的愛爾蘭人,不配得到她珍貴的愛情。這很現實,我都瞭解。”
“可你還是難受。”西蒙一針見血地指出,“要我說,能緩解情傷的不是時間就是新歡,你大可以去找幾個別的美人兒,瞧瞧你自己那副水靈的臉蛋兒。”
“不,”奧斯卡頓了頓,堅定地說:“那不過格外使我覺得她的美豔無雙罷了。你如果給我看一個姿容絕代的美人,她的美貌除了使我記起世上有一個人比她更美以外,還有什麼別的用處?”
“……”噢,瞧瞧這個落魄愛爾蘭人的模樣,他好像被人下了什麼劇毒。
西蒙皺起眉頭,聽着他動情地在對面喋喋不休。顯然,奧斯卡又開始進入他的精神世界裏了。周圍酒漢們的嘈雜聲並不能蓋過他輕柔的、低沉的聲線,更無法影響到這個俊俏青年繼續被莎士比亞筆下的羅密歐附體。
他的老朋友,多愁善感的老朋友,時不時地,無論何時何地,總能給你扯上兩句什麼讓人無言以對的屁話。
“……”西蒙喝了一大口威士忌,“謝謝你朋友,真的,你是我的知心朋友,謝謝,你總是知道我會在什麼情況下最尷尬。”
“但爲什麼我聽說,卡蜜兒小姐在私底下過得很是浪蕩呢?她最愛和女伴們炫耀新攀附上的貴族子弟。別用這種眼神看我,反正《倫敦畫報》的八卦版面是這麼說的。”
奧斯卡喝了一大口果酒,質疑地問:“怎麼會,她是那樣一個單純的天使。”
卡蜜兒小姐是奧斯卡見過的、這世上最可愛的女孩,她直爽又健談,漂亮又大方。最重要的是,她之前同他討論繪畫與戲劇,眼光總是很獨到。
博學多識的人總能讓他欲罷不能。
“我說老兄,時代早就不同了。永恆的愛情,這絕對是我這輩子聽過的最愚蠢的屁話,比聽我上司說漲薪水都要蠢上幾倍。”
兩個人又要了兩杯烈性的白蘭地,以至於都喝得輕微頭暈,才分道揚鑣回家了。
凌晨五點,倫敦又飄起了潮溼的雨。奧斯卡獨自一人跌跌撞撞地走到廣場和儀仗大道的十字路口。
酒精可以使人暫時麻痹情感、忘記煩惱,有潮溼冰涼的雨霧打在臉上,年輕人覺得自己比平日裏還要清醒。
他沉默地一邊走着,一邊思索。明天該畫些什麼、又該去哪裏給富人們畫肖像。一杯廉價的藍莓果酒便已讓他的口袋不剩幾個零錢,冬天也快要來了,他身上這件花呢子外套也顯得格外寒酸,得多賺幾個錢,才能堵住舅媽那張永遠詛咒個不停的嘴,才能去找卡蜜兒……
身邊的儀仗大道燈火常亮,兩側的王宮建築精美,奧斯卡一向知道,那是富人們的樂園,除了男爵府,他從不會向那裏多加張望。他暫住的家是伯頓舅舅的房子——倫敦霍爾區的延德爾樓。
那裏塞滿了密密麻麻的房子,路面常年堆積一層惡臭的垃圾和黏糊糊的廢水,還有居民樓上,不分晝夜、永遠都在爭吵着的夫妻們……
就在他決定明晚再來一趟酒館的時候,年輕人突然注意到,在不遠處的路燈之下,一輛四輪馬車停在大道中央。
車旁有三個人站在原地,而那車伕則是一副手足無措的樣子。
夜裏的雨有沒完沒了的趨勢,如果他們無法繼續趕路,絕對會在這裏傻站到天亮的。
這位友好熱情的年輕人朝他們的方向走了過去。
透過朦朧的雨霧,他大致看清了——那是一架怎樣華麗的馬車,需要工匠們付出怎樣的勞作。
“嘿,”興許不久就會有更加專業的修理車匠趕到,但奧斯卡還是決定張口問問:“你們,需要幫忙嗎?”
語音剛落,一道紫色的閃電劃過夜空,黑暗的帷幕瞬間被撕扯成兩半。
藉着一剎那照亮半個天空的閃電,奧斯卡看到那個皮膚蒼白的車主正直直地盯着自己。
那人穿着優雅常見的黑色西裝三件套,在那裏動也不動地站着,詭異地像是奧斯卡曾在國家美術館裏看到的鬼魅塑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