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易斯離開了倫敦。
這是西蒙拿着倫敦畫報的八卦頭條版面告訴他的。
金髮的年輕人從少得可憐的行李中擡起頭來,手上整理的動作頓時僵住了。那位紳士已經回謝菲爾德去了……
他們的人生軌道也終於宣告着走到交匯路口的終點,都要步入各自原來朝着的方向。只是那雙充滿悲傷的眼睛時而還在他腦海裏浮現,紳士說話時的吐息彷彿還在臉上拂過。
一切都結束了,也許他們終生不會再相見了。
但願謝菲爾德還沒有猖狂作祟的霍亂,希望路易斯一切順利。
“嗯。”
奧斯卡嘴脣微張了半天,只發出一個短促的音節。
“你到底怎麼想的?奧斯卡?”西蒙這些天總能看到對方時不時就露出這種憂鬱的神情。
他把奧斯卡正在收拾的外套奪了過來,“你需要找個人談一談,這根本沒什麼好羞恥的,不是嗎?”
奧斯卡沒有回答,他盯着自己空空的手掌心出神。
“你喜歡他。”西蒙看了好朋友一眼,直接下了論斷。
奧斯卡猛然擡頭看向西蒙的眼睛,下意識就要否認。
“不是,本不該如此的。”
“你看。”西蒙挑了下眉毛,“你不如現在就去找他?”
奧斯卡想起了那段在別墅裏的日子,還是搖了搖頭。“你知道的,西蒙,我不能。”
“好吧,”好朋友嘆了一口氣,“還是那句老話。”
他把外套放回奧斯卡手裏,轉身離開:“能忘記傷痛的,除了時間,就是新歡。”
“你自己好好想想吧。”
奧斯卡答了聲“嗯”。他準備帶着行李去和伯頓舅舅道別,剛來到倫敦時,正是對方接納了舉目無親的他。
伯頓舅舅最近也像變了一個人,他已經不喝酒了。
大家對此中原因心知肚明。
居民區的所有住戶都看到了,這個老酒鬼在教廷行刑的小山坡上,抱着妻子焦屍時的樣子。中年男人的眼裏藏着莫大的痛楚與恨意,但他只是一個小人物,什麼都做不了。
老伯頓現在每天按時起早去上工,沉默地回家,一言不發。
他下班回家,正好撞到了提着行李的奧斯卡。
“舅舅?”
伯頓應了一聲,然後用眼白處發黃的眼睛盯着他手中的行李箱,小夥子告訴他:
“我剛從您那裏出來,我要回愛爾蘭了舅舅,我是跟您來道別的。您想跟我一起回去嗎?那邊隔着海,也更安全一些。”
老伯頓搖了搖頭。
“您和我一起走吧,在這裏待下去也不是個辦法。”奧斯卡勸道:“倫敦已經變了樣,傳染病就要來了。”
“走吧,孩子,我不打算回去。”他說。
年輕人嘆了口氣,從兜裏掏出了幾枚殘舊的硬幣:“這些是我畫畫掙來的錢,您先應付這個冬天。爐子的煤不夠了,我剛纔新買了一英石,就放在倉庫裏。”
“我也有工資。”老伯頓推開了他遞過來的錢,“你自己拿着,路上小心一點。”
奧斯卡把錢塞進舅舅的手心裏,又和他說了些話,道別過後,提着行李,去往火車站。
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面前的一切都叫人觸目驚心,世界似乎已經變成了神曲中的煉獄,他看到街道上灘着渾濁的死水窪,鎮子上的婦女抱着死去的孩童在路邊痛苦地哀嚎,整個國家臭不可聞,人心惶惶。因爲河流的水變得極髒,愛美婦女們的頭髮打成了綹,男人無暇顧及工作和生意,人們終日躲在屋子裏,如同牛羊般成批成批地死去。
奧斯卡倍感心慌,他默默地在黑夜裏匆匆趕路,在冷風中偶爾會與某些基督信徒擦肩而過。這些人光裸着上身,邁開步子,淌過地上的髒水,將鞭子一下一下地打在自己的後背上,藉以贖罪。
他一路走走停停,終於來到幾個發病率不高的鎮子。這十幾天下來,他的錢快用光了,只好在這個有點活人氣息的村鎮裏一邊畫畫,一邊賺路費。
直到這個城鎮也變爲死氣沉沉。
他還險些被一戶人家的小孩兒傳染。
這裏也待不下去了!奧斯卡起了個大早,背上畫架,他用一塊可憐的布料草率地捂住了口鼻,天矇矇亮時,就往南方走去。
溫斯頓正要前往一個名叫紐卡斯爾的城市,他從倫敦包下幾個□□,在馬車上和她們胡作非爲了一宿。
晨起時,被一泡尿給憋醒。他在樹林裏讓車伕停下馬車,自己拖着壯碩的身體去樹林深處解決小便。
卻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一個趕路的金髮畫家。他抖了抖自己的傢伙事,朝奧斯卡招手:“嘿!小傢伙!”
奧斯卡回頭,正對上一個裸露着下.體撒尿的男人,他還以爲自己在樹林裏遇到了變態,加快了幾分腳步。
沒想到對方大聲地在後面喊:“別走呀小畫家!我想看看你畫的什麼畫兒!”
“哈哈哈你確定要跑嗎?全倫敦可都找不到像我這樣闊氣的買主!”溫斯頓笑得鬍子一顫一顫地,不知爲何,他覺得這個金髮的年輕人看上去有些眼熟,好像在哪個地方見過。
那畫家將信將疑地在原地站了一會兒,才肯放下戒備走過來。溫斯頓聲稱自己是個藝術品買主,對這種東西很有興趣。
“讓我看看。”他說着,把奧斯卡背上的、一幅畫筒上的紅絲繩解開。
“唔……”他口中立即發出了一聲嘟囔不清的聲音。這是一幅以灰色爲基調的油畫,在某個不知名的城鎮上,一個母親在街邊絕望地哭泣,懷裏則是她那已耷拉了腦袋的孩子,那可憐的孩子似乎是剛死去不久,生前嘔吐得到處都是,女人的裙子上已經有不少污漬。
不同程度的灰色堆厚出皮膚的肌理,營造出人體的線條,女人的輪廓生動、柔和,哭泣時臉上的肌肉鮮嫩、富有生命。而最考驗技巧的是,她臉上滿臉的淚,實、虛、濃、淡,明暗對比絕妙,構圖完美。
這個年輕的畫家記錄了一個女人痛苦短暫的瞬間,而裏面包含的,卻是殘酷漫長的現實。
“技法很不錯。”溫斯頓重重地嘖了一聲,毫不吝嗇地誇獎道:“等到災難過去了,你的畫一定會留下盛名的。”
“我要給你一個好價錢。”他說。
“謝謝你,先生。”奧斯卡報以感激的微笑,“我現在正急需火車票的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