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的,大人。”他面上有些難爲情。
主教對此倒毫不介意,他彎下身體,用讚歎的眼神對着這幅未完成品欣賞了一陣:“真是無與倫比。”
奧斯卡眼瞧着他那張俊臉轉了過來,他們離得很近,奧斯卡看到對方湖綠色的眼睛裏映出滿臉是傷的自己。
畫家用了一整個午飯的時間,但也只是大概畫出了一個線稿,而當主教本人站在面前時,他瞬間覺得自己的線稿簡直拙劣至極,不管那臉部的線條起伏得如何相像,奧斯卡還是覺得,這畫甚至不能體現出艾薩克主教氣質的一半。
“我能看看你其他的畫嗎?”主教望向他腳邊的紙筒。
“當然可以。”畫家說完,把那些畫筒遞到他修長的手中。
身後的神甫上前一步,爲主教大人撣開畫幅、展示。
艾薩克在那些作品上停留了一會兒,忽然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你都經歷了些什麼?”
“……外面居然變成這樣了嗎?”
他的眼中時常包含同情與憐憫,尤其在看到奧斯卡畫裏的景象之後,更是尤爲震驚。
畫家隨身攜帶的這些作品只被兩個人評價過,一個是溫斯頓,一個便是艾薩克主教。他們兩個對此的評價截然不同,足足體現出他們迥然不同的人生目標。
一個能一眼看到作品的經濟價值,一個能深刻體會到其中潛在蘊藏的苦難。
也許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它能清晰地折射出每個人心底的一切。
艾薩克主教讓神甫把畫收好,還了回去:“你的風景畫很不錯,人物肖像也是。”
“但是……你現在是在學習宗教畫嗎?”艾薩克發現他手中的線稿除了畫上了人物以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似乎是在……模仿喬託的那幅傳世畫作——《聖方濟各與鳥傳教》。
“是的,大人。”奧斯卡承認道。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宗教畫,還並不熟練。”
“我也不懂,”主教對他微笑,“但我覺得你剛纔的神情很苦惱。”
“像是遇到了困難。”
“如果你需要的話,”艾薩克主教站直了身體,繼續說:“我允許你進入索爾茲伯裏教堂放收藏品的庫房。”
“不行啊,大人。”他身邊的神甫阻攔道,“那是各個主教收集來的,怎麼能讓這個流浪漢進門?萬一他……”
“沒關係。”主教直視奧斯卡的眼睛。
“我相信你對藝術有崇高的追求,不會做出任何毀壞它們的舉動,對嗎?”
“當然!我向您發誓。”
這是多麼值得珍惜的機會啊!
奧斯卡感到一陣驚喜,心中霎時充滿了感激。
“感謝您,主教大人。”他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你下午帶他過去看看。”主教如此命令身後的神甫。
“你可以常去那裏,只需要找他就好。”艾薩克朝畫家點點頭,便離開了。
那神甫懷疑般的瞅了一眼奧斯卡,然後纔跟上去,離開了。
……
“我說,你要知道好歹,明白嗎?”
“如果讓我發現有任何損壞的東西,我就把你另一條腿也打瘸。”神甫一邊扭轉着鑰匙,一邊對身後的畫家撂下狠話。
奧斯卡稱是。
兩扇沉重的大門被“吱扭”一聲推開了,發出的聲響在房間裏迴盪。
這是一間佔地面積約有教堂正廳一般大的房間。
窗戶正對大門,光線十分明亮。
一進門,安靜、莊嚴肅穆的氣氛立即包圍了畫家,在這末世一般的世界裏,這裏簡直就是天堂!
他驚歎不已地放輕了呼吸,宛若置身於神曲,他是闖入這裏的但丁,艾薩克主教就是維吉爾,他的指路人!
滿目映入各種尺寸的畫幅,有的掛在牆上,有的擺放在地上,皆被白色的遮光布蓋住了。
金髮的年輕人走至最近的一幅畫前。
“唰”地一聲將其掀開。
人類的藝術殿堂便逐漸呈現在奧斯卡的眼前……
他足足在這個大房間裏待了一下午,靜謐的空間,讓人放慢腳步,緘默聲音,他捧着自己破碎的靈魂,體會人類的強壯而豐富,真實與永恆。
奧斯卡每次看細節,就要看上半天。他擡着頭,坐在地上,直到脖子痠痛,眼睛變花。
一切都在悄然無聲地變化着,他繪畫的技法、對宗教故事的理解和參悟,對人物神情的把握,更不要說他還對構圖有着渾然天成的天賦。
從那天起,他便過上了再快活不過的日子,整日沒完沒了的抑鬱都跑不見了,他找到自己的愛好,併爲之瘋狂。
日子匆匆過去了,半個月以後,主教忽然在雞舍裏找到了他。
“我需要寄給一個人。”
艾薩克主教似乎很看重此事。
奧斯卡突然被委以這樣的重任,眼睛裏立刻流露出不一樣的神采:“當然。”
“我一定要幫您的忙,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畫主教。”
“那你以前呢?”常在主教身邊隨同的那個高大男人問道。
奧斯卡記得他,記得他身上的佩劍,那是一個聲音十分濃厚的,身高足有幾英尺的男人。從上面的徽章看來,他在宮廷裏任了一官半職。
“貴婦人。”奧斯卡把餵雞的桶放在地上。
“之前我以爲她們畫肖像畫爲生。”
戴着佩劍的男人立刻嗤之以鼻,原來只是給一些愛美的婦人畫像,掙幾個錢。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的署名。”他說,“想起來啦,都是些底層公務員的妻子們,他們家裏的畫上全部都是你的署名,你還真是有哄騙女人的好本事。”
“……”奧斯卡一時竟說不出話。
“那你怎麼會淪落到這幅田地?”他接着問。
“對不起,我的朋友心直口快。”艾薩克主教叫停了他。
“沒關係。”
艾薩克主教說:“我相信你在那間庫房也看到了,在我之前的幾位主教的肖像畫,都是一些呆板的線條,看上去很無趣。”
“我想要你這種風格的,帶着生命的美。”
“謝謝您。”奧斯卡被誇得有些臉紅,“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等你準備好。”
“好,請您再等我兩天。”
“我要爲此做點練習。”
他答應主教以後,便急匆匆跑出去,找到了妓.女,說可不可以爲她畫一幅畫。
妓.女先是疑惑地看着他,但很快地同意了。
“蘿拉,拜託你,擺出一點神聖莊嚴的神情。”
“我從未畫過主教那樣莊重的人。”奧斯卡看着她這幅模樣,實在是動不了筆。“我不知道要如何表達出那種感覺。”
“我覺得你在搞笑。”蘿拉不耐煩地坐直了身體,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像那麼回事。
“不行,蘿拉。”奧斯卡說。
“我說你到底畫不畫?”
再一次經過調整之後,她徹底失去了耐心:“去你的,我不幹了。”
她翻了個白眼:“也許我可以爲你挑一個合適的姑娘。”
“省得你看我這樣不順眼,那樣也不順眼。”她瞪了一眼奧斯卡,走掉了。
直到臨近傍晚時分,蘿拉把牛奶工的女兒帶了過來。
她聲稱這個滿臉麻子的女孩兒做過半個月的修女,但後來那修道院就倒閉了。
果然,女孩兒以一副拘謹的模樣,坐在畫架前面。
奧斯卡簡單地對她的外形觀察了一番,然後開始描摹。
……
“簡直絕了。”妓.女看着最終的成品,如是說道。
“你會給艾薩克主教畫好的,我發誓,你一定會。”
“你生來就是這塊兒料。”她那張沒什麼顏色的嘴脣不停吐露出誇讚的話語:
“儘管這不符合時代,但誰也不能磨滅你的才能。”
“你應當在美術史上留下大名。”
“天,”奧斯卡感到難爲情,“謝謝你,蘿拉。”
他增強了幾份信心,決心第二天早上去找主教。
“主教大人,請您坐在這裏,擺出一個端莊的姿勢。”
艾薩克主教靜靜地坐在那裏,看向窗外。
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自然。
整個過程中,艾薩克主教沒說一句話。
不像牛奶工的女兒那樣,一會兒要去小便,一會兒說自己肚子餓了。
奧斯卡畫得認真,速度也很快。
“請您稍微轉過一點臉,我需要研究一下光影。”
直到中午喫飯時,這畫作纔算真正完成。
他放下畫筆,叫艾薩克主教過來看,這是他用了四個小時畫出的作品!
看看這畫吧!
五十年過後,後人一定會明白爲什麼英國著名劇作家王爾德在《道林格雷的畫像》中爲什麼會說人們只單單看一幅畫,就會爲一個男人沉醉。
這畫透露出某種金子般的質感,主教眼睛的色彩是那樣富有魔力,似乎能把人的魂魄吸引進去。高貴的曲線從輪廓分明的鼻孔和柔軟的喉部延伸至白袍內,他那副莊重的姿態,叫人看不出絲毫自我的慾望,這是一個用象牙、聖水和玫瑰花瓣作成的、如同阿多尼斯一樣的綺麗的人。
藝術與美,永恆至上。
若是誰每天對着這樣一幅美麗的畫像,那必定會像道林格雷一樣丟失掉自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