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在倫敦喫軟飯的日子 >第 40 章 Chapter40
    奧斯卡擡頭看過去,竟然是艾薩克主教本人。

    “是的,大人。”他面上有些難爲情。

    主教對此倒毫不介意,他彎下身體,用讚歎的眼神對着這幅未完成品欣賞了一陣:“真是無與倫比。”

    奧斯卡眼瞧着他那張俊臉轉了過來,他們離得很近,奧斯卡看到對方湖綠色的眼睛裏映出滿臉是傷的自己。

    畫家用了一整個午飯的時間,但也只是大概畫出了一個線稿,而當主教本人站在面前時,他瞬間覺得自己的線稿簡直拙劣至極,不管那臉部的線條起伏得如何相像,奧斯卡還是覺得,這畫甚至不能體現出艾薩克主教氣質的一半。

    “我能看看你其他的畫嗎?”主教望向他腳邊的紙筒。

    “當然可以。”畫家說完,把那些畫筒遞到他修長的手中。

    身後的神甫上前一步,爲主教大人撣開畫幅、展示。

    艾薩克在那些作品上停留了一會兒,忽然長長地嘆出一口氣:“你都經歷了些什麼?”

    “……外面居然變成這樣了嗎?”

    他的眼中時常包含同情與憐憫,尤其在看到奧斯卡畫裏的景象之後,更是尤爲震驚。

    畫家隨身攜帶的這些作品只被兩個人評價過,一個是溫斯頓,一個便是艾薩克主教。他們兩個對此的評價截然不同,足足體現出他們迥然不同的人生目標。

    一個能一眼看到作品的經濟價值,一個能深刻體會到其中潛在蘊藏的苦難。

    也許這就是藝術的魅力……它能清晰地折射出每個人心底的一切。

    艾薩克主教讓神甫把畫收好,還了回去:“你的風景畫很不錯,人物肖像也是。”

    “但是……你現在是在學習宗教畫嗎?”艾薩克發現他手中的線稿除了畫上了人物以外,還有一些其他的東西,似乎是在……模仿喬託的那幅傳世畫作——《聖方濟各與鳥傳教》。

    “是的,大人。”奧斯卡承認道。

    “這是我第一次接觸宗教畫,還並不熟練。”

    “我也不懂,”主教對他微笑,“但我覺得你剛纔的神情很苦惱。”

    “像是遇到了困難。”

    “如果你需要的話,”艾薩克主教站直了身體,繼續說:“我允許你進入索爾茲伯裏教堂放收藏品的庫房。”

    “不行啊,大人。”他身邊的神甫阻攔道,“那是各個主教收集來的,怎麼能讓這個流浪漢進門?萬一他……”

    “沒關係。”主教直視奧斯卡的眼睛。

    “我相信你對藝術有崇高的追求,不會做出任何毀壞它們的舉動,對嗎?”

    “當然!我向您發誓。”

    這是多麼值得珍惜的機會啊!

    奧斯卡感到一陣驚喜,心中霎時充滿了感激。

    “感謝您,主教大人。”他一時不知道該用什麼言語來表達自己的心情。

    “你下午帶他過去看看。”主教如此命令身後的神甫。

    “你可以常去那裏,只需要找他就好。”艾薩克朝畫家點點頭,便離開了。

    那神甫懷疑般的瞅了一眼奧斯卡,然後纔跟上去,離開了。

    ……

    “我說,你要知道好歹,明白嗎?”

    “如果讓我發現有任何損壞的東西,我就把你另一條腿也打瘸。”神甫一邊扭轉着鑰匙,一邊對身後的畫家撂下狠話。

    奧斯卡稱是。

    兩扇沉重的大門被“吱扭”一聲推開了,發出的聲響在房間裏迴盪。

    這是一間佔地面積約有教堂正廳一般大的房間。

    窗戶正對大門,光線十分明亮。

    一進門,安靜、莊嚴肅穆的氣氛立即包圍了畫家,在這末世一般的世界裏,這裏簡直就是天堂!

    他驚歎不已地放輕了呼吸,宛若置身於神曲,他是闖入這裏的但丁,艾薩克主教就是維吉爾,他的指路人!

    滿目映入各種尺寸的畫幅,有的掛在牆上,有的擺放在地上,皆被白色的遮光布蓋住了。

    金髮的年輕人走至最近的一幅畫前。

    “唰”地一聲將其掀開。

    人類的藝術殿堂便逐漸呈現在奧斯卡的眼前……

    他足足在這個大房間裏待了一下午,靜謐的空間,讓人放慢腳步,緘默聲音,他捧着自己破碎的靈魂,體會人類的強壯而豐富,真實與永恆。

    奧斯卡每次看細節,就要看上半天。他擡着頭,坐在地上,直到脖子痠痛,眼睛變花。

    一切都在悄然無聲地變化着,他繪畫的技法、對宗教故事的理解和參悟,對人物神情的把握,更不要說他還對構圖有着渾然天成的天賦。

    從那天起,他便過上了再快活不過的日子,整日沒完沒了的抑鬱都跑不見了,他找到自己的愛好,併爲之瘋狂。

    日子匆匆過去了,半個月以後,主教忽然在雞舍裏找到了他。

    “你能爲我畫一幅肖像嗎?”他問。

    “我需要寄給一個人。”

    艾薩克主教似乎很看重此事。

    奧斯卡突然被委以這樣的重任,眼睛裏立刻流露出不一樣的神采:“當然。”

    “我一定要幫您的忙,不過這還是我第一次畫主教。”

    “那你以前呢?”常在主教身邊隨同的那個高大男人問道。

    奧斯卡記得他,記得他身上的佩劍,那是一個聲音十分濃厚的,身高足有幾英尺的男人。從上面的徽章看來,他在宮廷裏任了一官半職。

    “貴婦人。”奧斯卡把餵雞的桶放在地上。

    “之前我以爲她們畫肖像畫爲生。”

    戴着佩劍的男人立刻嗤之以鼻,原來只是給一些愛美的婦人畫像,掙幾個錢。

    “我好像在哪裏見過你的署名。”他說,“想起來啦,都是些底層公務員的妻子們,他們家裏的畫上全部都是你的署名,你還真是有哄騙女人的好本事。”

    “……”奧斯卡一時竟說不出話。

    “那你怎麼會淪落到這幅田地?”他接着問。

    “對不起,我的朋友心直口快。”艾薩克主教叫停了他。

    “沒關係。”

    艾薩克主教說:“我相信你在那間庫房也看到了,在我之前的幾位主教的肖像畫,都是一些呆板的線條,看上去很無趣。”

    “我想要你這種風格的,帶着生命的美。”

    “謝謝您。”奧斯卡被誇得有些臉紅,“我們什麼時候開始?”

    “等你準備好。”

    “好,請您再等我兩天。”

    “我要爲此做點練習。”

    他答應主教以後,便急匆匆跑出去,找到了妓.女,說可不可以爲她畫一幅畫。

    妓.女先是疑惑地看着他,但很快地同意了。

    “蘿拉,拜託你,擺出一點神聖莊嚴的神情。”

    “我從未畫過主教那樣莊重的人。”奧斯卡看着她這幅模樣,實在是動不了筆。“我不知道要如何表達出那種感覺。”

    “我覺得你在搞笑。”蘿拉不耐煩地坐直了身體,儘量讓自己看起來像那麼回事。

    “不行,蘿拉。”奧斯卡說。

    “我說你到底畫不畫?”

    再一次經過調整之後,她徹底失去了耐心:“去你的,我不幹了。”

    她翻了個白眼:“也許我可以爲你挑一個合適的姑娘。”

    “省得你看我這樣不順眼,那樣也不順眼。”她瞪了一眼奧斯卡,走掉了。

    直到臨近傍晚時分,蘿拉把牛奶工的女兒帶了過來。

    她聲稱這個滿臉麻子的女孩兒做過半個月的修女,但後來那修道院就倒閉了。

    果然,女孩兒以一副拘謹的模樣,坐在畫架前面。

    奧斯卡簡單地對她的外形觀察了一番,然後開始描摹。

    ……

    “簡直絕了。”妓.女看着最終的成品,如是說道。

    “你會給艾薩克主教畫好的,我發誓,你一定會。”

    “你生來就是這塊兒料。”她那張沒什麼顏色的嘴脣不停吐露出誇讚的話語:

    “儘管這不符合時代,但誰也不能磨滅你的才能。”

    “你應當在美術史上留下大名。”

    “天,”奧斯卡感到難爲情,“謝謝你,蘿拉。”

    他增強了幾份信心,決心第二天早上去找主教。

    “主教大人,請您坐在這裏,擺出一個端莊的姿勢。”

    艾薩克主教靜靜地坐在那裏,看向窗外。

    一切都是那麼的美好、自然。

    整個過程中,艾薩克主教沒說一句話。

    不像牛奶工的女兒那樣,一會兒要去小便,一會兒說自己肚子餓了。

    奧斯卡畫得認真,速度也很快。

    “請您稍微轉過一點臉,我需要研究一下光影。”

    直到中午喫飯時,這畫作纔算真正完成。

    他放下畫筆,叫艾薩克主教過來看,這是他用了四個小時畫出的作品!

    看看這畫吧!

    五十年過後,後人一定會明白爲什麼英國著名劇作家王爾德在《道林格雷的畫像》中爲什麼會說人們只單單看一幅畫,就會爲一個男人沉醉。

    這畫透露出某種金子般的質感,主教眼睛的色彩是那樣富有魔力,似乎能把人的魂魄吸引進去。高貴的曲線從輪廓分明的鼻孔和柔軟的喉部延伸至白袍內,他那副莊重的姿態,叫人看不出絲毫自我的慾望,這是一個用象牙、聖水和玫瑰花瓣作成的、如同阿多尼斯一樣的綺麗的人。

    藝術與美,永恆至上。

    若是誰每天對着這樣一幅美麗的畫像,那必定會像道林格雷一樣丟失掉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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