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這樣啊,能理解。”應栩桐點點頭,當作對顧莉莉的迴應,“年紀大了,又生病,難免情緒不好……”
應栩桐說着場面話,何宣藝打斷他問:“爲什麼他們兩個人沒孩子?”
“哦?”顧莉莉沒想到何宣藝提出這個問題,壓低聲音,“這個,涉及病人隱私,我不太好跟您說……這個跟拍攝相關嗎?要是相關的話,你們採訪時可以問他們,看他們是否願意說。”
顧莉莉稍顯爲難,何宣藝明白他的意思沒再追問。這時顧莉莉的手機響了,她劃開屏幕,向樓道後方走了幾步。病房門口就剩下何宣藝和應栩桐,何宣藝的臉上還掛着那副憂慮的表情,應栩桐很少見他這副樣子,想了想說:“何導,關於你的問題,我有個想法。”
“嗯?……你說。”
何宣藝少有認真聽別人建議的時刻,應栩桐耐心地說:“我看他倆年紀這麼大,肯定是經歷過計劃生育,會不會和這個有關係。”
“如果是,那也應該有一個孩子吧,計劃生育也讓生一個啊。”
“你有沒有看過一個電影,叫《地久天長》?王小帥導演的。”
何宣藝睜大眼睛,驚奇地看着應栩桐。應栩桐想,《地久天長》入圍了柏林電影節主競賽單元,還拿了雙料影帝、影后,就算何宣藝沒看過,起碼也該聽說過。
“你看過嗎?當年還挺有名的,我很喜歡這部片子。”
其實何宣藝的驚訝不僅在於他看過,而且他也十分喜歡這部電影。
“這個電影就是講計劃生育時期,主人公夫婦的一些遭遇,因爲很多原因,最後他們沒能有孩子。”
應栩桐當初看影片時很感動,他想到電影裏的情節,進而聯想到這次拍攝的主人公。何宣藝當時看電影時深受震撼,他以爲應栩桐會跟牛小博一樣,喜歡當時拍支教大學生時看的《星際穿越》那種影片。
“我看過。”何宣藝說,他的聲音裏透着一種哀傷,這種情緒和他平時拍攝時不一樣。
應栩桐在短暫的與和何宣藝的接觸中發現,何宣藝是那種以自我性格爲標準,在爲人處世時將個性執行到極致的人。何宣藝非常有邊界感,他拍片子時像一臺冷靜、客觀的攝像機一樣,默默觀察被拍攝的主人公,這種導演並不常見。像應栩桐自己,本身就外向,善於處事,他在拍攝現場會盡快和主人公熟絡,他也見過那張本身性格內向,爲了工作不得不社交、social的導演,像何宣藝這種,完全不被外界撼動內心準則、保持故我的導演,確實少有。
“那部電影……”
何宣藝還想說什麼,打完電話的顧莉莉走過來:“何導、應導,魯醫生開完會了,他在另一個院區,我下樓去迎迎他。”
“好的,您去吧。”
答話的自然是應栩桐,何宣藝還沉浸在某種情緒中,顧莉莉走之前又補充了一句:“你們二位要不先在門口待着,魯醫生過來了,何爺爺的情緒說不定會好點,他目前最聽魯醫生的話了。”
“沒問題。”應栩桐道。
顧莉莉走後,何宣藝忽然說:“我想問問他們。”
“問誰?”應栩桐一下沒明白。
“問他們倆,那對夫婦。”何宣藝好像對這個問題很執着,“我想問問他們,爲什麼沒有孩子。”
昨天何宣藝寫的拍攝提綱,包括他們前採要問的問題,都和胃癌、手術、病情相關,雖然攝製組起初就知道兩位老人沒有孩子,但這與拍攝主題無關,又涉及隱私,並沒有採訪的必要。可來到現場後,何宣藝對這兩位主人公的家庭尤其好奇,甚至應栩桐感覺到,何宣藝對兩位主人公的家庭生活,有某種隱祕的偏執。
應栩桐當然願意做這份助力,他雖然以副導演的身份加入四組,但骨子裏依然有總導演的自覺和擔當。應栩桐當總導演與何宣藝當總導演有很大不同,他尊重、鼓勵並且支持手下人的所有創作與意圖,只要他們的出發點是爲成片好,是爲了更加了解主人公,更致力於優秀的創作。
於是應栩桐點點頭,湊近他,溫柔地說:“好啊。”
應栩桐的聲音很輕,何宣藝聽完才覺不對,他沒有詢問應栩桐的意思,而對方卻答出了一種“允許”的口氣。何宣藝偏了頭,與應栩桐拉開基本的社交距離,這時只聽病房內傳來何老頭的大喊:“魯醫生呢?魯醫生在哪裏呢?拍什麼拍,我不拍了!”
何老頭的聲音極大,何宣藝、應栩桐趕忙推門進了病房,只見何老頭正上手去抓佟振斌的相機,苗欽語、王護士一起用力拽住他,牛小博在病牀的另一邊,護住自己的相機,王奶奶站在他旁邊,無力地看着老伴。
“你幹什麼!”
何宣藝一看老頭的動作,瞬間急了。對紀錄片團隊來說,相機是攝製組的生命,相機壞了不但意味着要賠錢,還有素材丟失,整個攝製組的心血被浪費,項目無法按時完成。
“你是誰呀你?!”
何老頭看到進屋的兩個人,把目光聚焦到何宣藝身上,指着他叫:“從剛纔就一直站着看着,你看什麼看?!”
何宣藝來醫院後,除了說過一句“先拍主人公”外,再沒說過多餘的話,更沒和兩位主人公打過招呼,他忍住不悅衝何老頭說:“我是這次拍攝的總導演。”
何老頭的注意力徹底轉移到何宣藝身上,他往前探身,彷彿要離對方更近纔好發發泄怨氣。佟振斌趁機護着相機靠到窗邊,小護士苗欽語立刻站到他身旁,小聲問:“沒事吧?”
苗欽語的眼睛看向佟振斌手裏的單反,以至於冬振斌也沒搞清,對方問的是自己沒事,還是相機沒事。他沒回答,就聽何老頭繼續向何宣藝喊:“就是你要拍的吧,我不拍了!不拍了!”
他齜牙咧嘴地看着何宣藝,像一個難纏的、年老的無賴,很難想象他是身患胃癌的病人。何宣藝站得離他稍遠,不知是嫌惡對方、不願意近身,還是怕他年紀大、病重,用距離保持安全。總之何宣藝定定望着那人,應栩桐看到他嘴角不自然地抽搐,和眼中又怒又忍的光。
應栩桐很怕何宣藝下一句會說“你以爲我想拍?”,事實上這個片子的確不是何宣藝想拍的,要不是殷志勝出面,何宣藝根本不想接這個活,而這結局中多少也有應栩桐的作用。現場的局面混亂又難堪,應栩桐走近老人說:“何爺爺……”
他想穩住老人的情緒,但何老頭指着佟振斌道:“你,說你呢——把相機拿過來,刪了,剛纔拍的都刪了!”
佟振斌從原先退到窗邊,改爲遠離病牀,那何老頭伸手去拉他,又是苗語欽護在佟振斌身前:“何爺爺,您別這樣,就算不拍也不能毀壞人家的東西!”
苗語欽的個頭比佟振斌矮一些,根本護不住攝像,不知是逞強還是爲了保護外人,他總是率先站到攝像身前。這次何老頭當真生了氣,不再妥協,忿忿吼道:“小苗,你也不聽我的了是不是?……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