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大明女伯爵 >040【仁治 法治】
    大房翁庵就是漕工出身,那時還年輕,才成親不久就帶了妻子去了儀真的閘口做縴夫,那時候漕河上的漕工,大都和他們一樣,無一不是拖家帶口。

    後來朝廷說要海運,消息很久以後才傳到他們那裏,他曾經非常擔心,而且夜不能寐,就怕上頭一紙政令,從此他便流離失所,衣食無着,而那時,他的妻子已經懷有身孕。

    不久,又聽說渤海灣的運糧船給‘漂沒’了,朝廷因此取消了海上運糧,當他聽到這個消息時,心裏一直懸着的石頭總算落地。

    再後來,他進了漕幫,又漸漸爬到了高位,越來越深刻的體會到,一條綿延千里的運河,它養活的人口和與之相關的利益鏈條,又豈是一個簡簡單單海運能取代的?

    海運本身沒錯,錯在提出者只看到海運的好處,卻對漕運本身的問題視而不見,這種避重就輕的方式豈能得到理解和支持?就算糧船沒有‘漂沒’,海運也不會長久。

    然而這次的陸運,他的直覺卻告訴他,不會像‘漂沒’的海運那樣簡單。如果有一天,漕幫失去了賴以生存的漕運,又何去何從?

    翁庵心事重重,沒怎麼喝酒,席間,對方四維和黃師爺,他觀察了許久,突然一個想法閃過,於是問道:

    “方先生,你說說,如果我們漕幫上了岸,可還有活頭?”

    方四維想也沒想就答道:“放棄你們漕幫所謂的‘義’就行,畢竟那只是小義,而非大義。”

    他的話音才落不久,堂上嘈雜的聲音漸漸平息,連戲也停了下來。

    許久,方四維感到氣氛的異樣,擡頭看了一圈,詫異之情寫在了臉上,我說錯了?

    翁庵冷冷的看着他,道:“那就要請方先生解釋一下了,何爲小義,何爲大義?”

    方四維略顯尷尬,連忙解釋道:“我的意思是‘正倫理,篤恩義’是沒錯,但不能凡事都來以此爲理由來行‘替天行道’之舉,仗義疏財,劫富濟貧,除暴安良,拔刀相助,那不是你們漕幫該做的。家有家的秩序,國家也有國家的秩序,你們怎能替國家來行天道?”

    “哈哈哈……”翁庵聞言不怒反笑:“這些難道不是天理正義?漕幫爲何就做不得?”

    方四維微微嘆氣,心想我哪是這個意思?這怎麼越解釋越錯了。

    黃師爺醉眼朦朧,可腦子還是清醒的,見彼此有些冷場,想想,覺得還是說兩句。

    “方公子的意思就是,要守法,而並非說漕幫不能行天理正義。”

    粗漢子倒是搶先開了口,他之前也喝不少,但酒精似乎沒對他產生任何影響。

    “呵……法是什麼?能當飯喫?”

    堂上冒出零星的笑聲,有人接了話頭:“法就是稅儈說今天要收過閘費剝淺費倉儲費催儹費,你就必須交,不交船就過不了閘,過不了閘自然莫得飯喫。”

    席間又響起一陣鬨笑,粗漢子也裂開嘴大笑:“老四說的好啊,這個法果然能當飯喫,就是他麼的別人喫肉,老子連湯都喝不上一口,還只能撿人家喫剩的。”

    翁庵接着道:“夫頭浮其數以責之伍長,伍長亦浮其數以科之散丁,就連一個微末的伍長都特麼鮮衣怒馬,出入酒樓歌館,一擲千金……以老夫看,您二位說的這法啊,估計對他們也沒啥用,倒讓我們漕幫去守法?難不成守王法還是因人而異?”

    方四維感覺臉上有些火辣辣的疼,猶如被火漂過一樣,想解釋兩句不知從何說起,又想義正嚴詞辯白兩句,但話到嘴邊,又覺得太不合適。

    躑躅了半天才憋出一句:“法,自君出,法就是規則,天下人都應守之。”

    他這算胡謅了,其實本來很正常的兩句讓他這麼一扯,就顯得生硬和高高在上,讓人聽了很不舒服。

    可見他是被逼急了。

    黃師爺暗暗嘆氣,縣尊還是太年輕了,跟漕幫還引經據典的,人家也要懂纔行啊。而且以這種口氣說,只會讓人反感。

    “翁庵、錢庵,其實方公子本意……打比方說吧,若是將來陸運通了,那麼靠陸運謀生的人同樣不會少,大家都得守一樣的規則不是,否則不全亂了?我這麼解釋吧,方公子所說的規則,是說儒家的‘仁’,對上則要求仁治,對下則要求忠恕,此所謂規則之治。”

    粗漢子一哂:“嘖嘖嘖,不愧是讀書人,說的話都這麼好聽。可惜咱沒讀過書,不懂什麼是仁,忠義倒是聽過。”

    又有人接着道:“咱們漕幫拜的是關二爺,桃園三結義,那就是忠義。”

    “士爲知己者死,爲兄弟兩肋插刀……”

    “喲,老四這回終於說對了,不是爲兄弟插兩刀了?”

    話音甫一落,又引來一陣鬨笑,黃師爺眼見場面要失控,想了一番又道:“不如敝人就說說賽馬場吧,這應該好理解……”

    翁庵一聽,開口道:“好,那就請師爺好好講講。”

    “要說賽馬場,就不得不提一個丫頭……”黃師爺起了頭,見衆人的注意力漸漸轉向自己,又繼續:“當初那鄔家丫頭找到衙門說要佃馬場,我們還沒當回事,就想着按照以往佃給她就好。結果人家一來就報了個天價租佃費,當時縣尊跟我兩人都傻了,還以爲這丫頭是人傻錢多,後來……”

    “哈哈……後來怎樣?”

    “後來……當然要佃啊,不佃我們就是傻的。然後嘛,自然就是立佃田契約,結果呢……”

    “結果怎樣……你這師爺倒是快說啊,”粗漢子想聽,嫌他說的慢。

    “結果那丫頭自己擬的佃田文約足有一掌厚!條條款款那個詳細啊,我跟縣尊兩人又傻了……你說是吧,縣尊老爺?”

    方四維微微一哼,繼續道:“的確,文約上除了該有的條款,還有什麼免責條款,什麼違約責任,什麼權利和義務,甚至租佃下的這片馬場有什麼用途等等,無一不是細緻到了每一款下的每一條。”

    “整這麼複雜有用嗎?”粗漢子不禁疑道。

    “怎麼沒用?你沒瞧見現在賽馬場火成這樣,都沒人敢惹麻煩的,惹不起!還有那違約責任雙方都有,一方違約會賠另一方十倍於租金的違約金,誰敢違約?”

    “要是有人偏就違了呢?比方有權有勢的。”

    “那就等無窮無盡的官司吧,以及報刊上連篇累牘的曝光……哎,這要按那丫頭的話來講,就是讓你社會性死亡,反正那丫頭也不俱……”

    “啥死亡?”

    “就是你人雖還活着,但名聲、地位、信譽,乃至家族、子女名聲,通通掃地。所以你瞧,她既沒暴力,也沒替天行道,更沒講什麼忠義,偏就維護了自己的利益,維護了她手下一幫人。還有,她給馬場立的規矩更多,什麼僱員守則,獎懲條例,部門職責等等,多着呢。”

    “那……要是夥計犯了錯呢?”

    “犯了錯的人她也不打罵,就罰錢,我看過那獎懲條例,列的無比細緻,什麼程度的錯該怎麼罰寫清清楚楚,要是做的好,獎勵也多。而且月錢每月固定一日發放,從不拖欠,平時節慶裏還發各種福利,那都是小打小鬧。”

    “要果真如此那倒是讓人羨慕了。”

    “我知道馬場裏就連釘馬掌的夥計比我這個縣太爺的收入高,而且做事那叫一個兢兢業業,不敢絲毫懈怠。”

    翁庵接過話問道:“這就是你們想說的……規則之治?”

    方四維繼續:“雖不盡然,但不遠矣。好比子曰:民無信不立;曰:因民之所利而利之,斯不亦惠而不費乎;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還有,凡治天下,必因人情,人情者,有好惡,故賞罰可用……這不都體現出來了嗎?”

    翁庵有些無奈的看着他,道:“方衙內學問真是好……”

    “馬場雖小,但規則如斯,這何嘗不是體現一種‘仁治’‘法治’?方纔翁庵所問,漕幫上岸後可有活頭?依我看,不僅有活頭,而且還會活的比現在好,只要在這樣的規則之下。”

    方四維雖然有些掉書袋子,那是他脫不了文人氣,但不可否認,他句句都說在了大房二房的心坎上。

    最後又補充一句:“規則雖嚴,但規則之下卻是人味,是生計,三百年間的運河故事,歸結到最後,不就是‘生計’二字?”

    大房二房看着他,久久沒有言語……

    席上其他的人,大都是漕船上的攬頭、薦頭,手裏要麼有一艘或幾艘船,要麼就是控制着百八十人。此時的他們,有的低垂雙眸,有的在把玩酒盅,還有的發呆,都不知在想什麼……不過,他們應該更能體會什麼叫‘生計’。

    良久,翁庵纔開口說話:“方衙內講的很精彩,學問也好,說了半天……也只有最後兩字中聽。”

    “那……翁庵的意思?”

    “老夫作爲大房,不得不謹慎做決定,因爲這關乎幫內所有的兄弟,和他們的生計,所以,老夫想見見這位……呃,什麼來着?”

    “闌司珍,”

    “哦,這位司珍。”

    “我會修書一封與她說明,至於見與不見,自當由她來決定。”

    “這是自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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