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璃握緊匕首,作了最壞的打算。
“是我,尤二。”
“你個整日介耍懶的醃髒貨!”黃四娘怒罵,“方纔哪裏也找你不得,這會子倒舔着臉來了。滾——”
尤二站着不動,夢璃他們腳尖緊緊抓在地上,大氣不敢出。
“磨蹭什麼?快滾!別耽誤了貴客收貨!”
尤二的臉掩在黑暗中,火摺子上火苗跳動,空氣凝滯了。
夢璃後退一步,識時而退,打算日後再謀它法。
可尤二卻向前跨步而去!
她心下一緊想拉住他,宮恆奕搶先一步將手搭在了他的肩上。
“爹!”
可怕的安靜——
“爹,是我!”
盡頭處似乎有悉簌的聲響。
“胡鬧!”
宮如海的聲音渾厚又沉鬱。他怎麼也沒想到,來人竟是自己的兒子。
“爹,您是知道的,平日裏長姐最疼我,您就讓我也出一份力吧。”
“簡直胡鬧!你能出什麼力?”宮如海火氣上來了,“趕緊出去!”
宮恆奕走在了前頭,步子堅定緩緩前行:“爹,我現在已經長大了,我想讓您的身邊有個可以商量的人,許多事您不必自己扛,您還有我這個兒子。”宮恆奕說得誠懇。
宮如海滯住了,不知是因爲這個紈絝兒子突然懂事了,說了掏心窩子的話,還是因爲這裏確實不是個爭論的地方。
他不再阻攔,黃四娘也無甚可說的,只是尤二身後還跟着個身影,黑魆魆的看不真切。
“後面的是誰?”
“是小六子,”尤二答道,“最近我那小兒身子不爽利,怕耽誤事,就帶他熟悉熟悉有事好頂上。”
尤二的話讓黃四娘放下了戒心,多幾個自己人,總是有備無患的。
冗長的甬道盡頭是整個雲夢樓最陰暗的地方。而長長的甬道則隔開了地獄人間,這是一道只有真金白銀才能打通的屏障。
夢璃可以清晰地感受到隱沒在黑影裏的肅殺,匿在黑暗裏的兵器沒有反光,一樣令人如芒在背。
進了五樓內裏,漆黑無比四下不見光。黃四娘手裏的那盞燈籠就是全部的光源。
藉着昏黃的光線,夢璃低垂的腦袋微微擡起,瞪大眼睛觀察着。
牢舍之間緊密相連,每間都異常狹窄,窄得只容一人勉強棲身。
裏面的人或躺或坐,燈籠過處,閃現出一雙雙瞪大的眼睛。燈影排開黑暗,映入他們老鼠般的眸子裏。
沉默。
麻木。
面對這裏唯一的光源,他們也只是看看而已,甚至不曾發出一點聲音。
大概是習慣了絕望。
他們已不再掙扎。
黃四娘走到一處逼仄角落停下,遠遠的可以看到裏面蜷縮着一個身影,一動不動。
血腥味隱隱傳來,夢璃悄悄伸了伸脖子,看清了那個瘦小的身軀下臥着一灘血,胃裏頓時翻江倒海。
黃四娘將燈籠舉到牢門口,一張浴血的臉漸漸清晰。
看模樣,是個少年。
七竅流血,看來是遭了很大的罪,不過生命力也當真頑強。
尤二上前打開牢門,將捲曲在角落裏的少年拖了出來。
少年的整個身子被展開了,像地上盤踞成一團的繩子被牽着一頭拉扯開來。他的身形頎長,半個身子都趴在尤二的背上,費了好大勁兒才勉強擡了擡眼皮。
稍稍喘了口氣,少年臉上開始有了表情,不再像個木偶一樣。
那是憤怒的、怨毒的、仇恨的表情。
夢璃小心翼翼往跟前靠了靠,仔細計算了距離,不至於被發現又能讓少年看見。
當她與少年目光相遇的時候,抿起嘴脣拼命搖了搖頭。
少年微滯,面色柔和了許多,隨既又恢復了死魚般的神色。
夢璃這張出現在昏暗燈光裏半明半暗的臉,給了他莫大的寬慰與鼓舞。
或許是因爲長久的暗無天日裏突然亮了一道光,抑或是從小被關在這裏,不與人交流,不懂得人心的險惡,看到的都理所應當地認爲是好,是善。
總之,他在看到那張臉的時候,就在在心裏深深烙下了,以至於後來好多好多年,想起她,最先出現在腦海裏的,就是這張帶着堅毅、同情和希望的臉。
一直以來,少年整個身子猶如軀殼一般,被關在五樓暗無天日的歲月裏,時而如石頭時而如羽毛,在黑夜裏沉浮。
如今,只因爲一個眼神就突然間感覺到軀殼裏有了一絲血肉。
他又將眼皮耷拉下來了,像一隻擱淺的魚被拖拽着出了五樓。
“大人,您真是好福氣,這件貨跑出去許多日子我還以爲他死了,誰知順路找回來,才過了一天,就恢復許多。如今錢貨兩訖,總算了了一樁心事。”
臨上馬車前,黃四娘將一個荷包塞到了他的懷裏,陰陽怪氣道:“足夠三個月的了,你可得掙點氣,別費了我一番好意。”
那個荷包夢璃只覺眼熟,上次出去逛廟會也被塞了一個,沒有圖案,沒有裝飾,單純的光面緞子荷包。
難道……荷包裏蘊藏着不能出雲夢樓的祕密?
……
待到回屋後,夢璃開始翻找了起來。
“姑娘,你在找什麼?”小春一面收拾被弄亂的妝臺箱奩一面關切道。
“荷包,荷包,就是上次我出去媽媽給我的荷包……找到了……”
夢璃如獲至寶,迫不及待打開,反覆倒了數次,甚至整個翻過來,還是空空如也。
“不對啊……怎麼沒有呢?”
上次明明試着裏面有東西的,爲什麼現在沒了?
夢璃癱坐在凳子上,努力回想所有一切跟荷包有關的事情。
……
宮如海對少年極爲上心,將臨州城裏有名號的郎中都請到了府上。
他和黃四娘約定,十日後魔醫上門,所以爲了給他調理身子也是不遺餘力。
不知是名貴藥和名醫的功勞,還是少年天生恢復力強,不過數日,竟漸漸康復了。
宮銘悠從丫鬟的竊竊私語裏隱約知道了少年的存在,加之母親曾說過換皮的事情,她整個人都心神不寧了。
起初她是反對的,這種腐蝕在自己皮肉上的錐心刺骨的痛,她不願意轉嫁給別人,因爲良心上不允許。
可是日復一日,心裏與生理上的雙重摺磨簡直把她逼瘋了。
如果註定是絕望的結局,說不定時間一久她就接受了,可那個生的希望就在身邊,時刻誘惑者她,日子一久,難免會動搖。
有些時候,她開始偷偷地想,就算是割皮換臉,也是可以的吧,可以找些病入膏肓壽命將盡的人,或者不在乎容貌的本就醜陋的人,等事成後許給他們豐厚的賞金,這是不是算一舉兩得呢?
在良心與苦痛之間苦苦掙扎的宮銘悠,不知不覺就找好了說服自己的一套說辭,漸漸的,良心慢慢讓步了,不斷蔓延的糜爛佔據了大半張臉和整顆心。
人心,向來自私。
說服自己後,宮銘悠沒有先前那麼煩躁了,思量再三,今日打算去看看那個爲自己換皮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