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真正面對黃蓉,纔會明白這個女人有多聰明。

    在大節、格局上,郭靖志存高遠,向來不含糊;而詳細的人際相處、心思流轉,什麼事都逃不過黃蓉的眼睛。

    十幾歲就聰明伶俐的黃蓉,如今已過了不惑之年,不論洞察力還是反應速度都已經到了爐火純青的地步,每次跟黃蓉說話,薛恆都覺得自己幾乎沒有祕密可言。不管想什麼,好像她都知道,因此他唯一能做的就是乾脆什麼都不要想。

    將馬拴在距離知府府邸一街之隔的郭府門外,和看門的丐幫弟子點了點頭,薛恆邁步跨入門檻。

    這處宅子原是襄陽一個富商所置,數年前蒙古大汗窩闊臺集結重兵南下滅宋,分爲三路進攻,分別是東路江淮、中路荊襄和西路川陝。

    城破之前富商便帶着妻女南下逃難,五進五出的院子先後被襄陽守軍和蒙古軍隊佔據。

    後來襄樊被名將孟珙收復,這處宅子也隨之易主,如今被劃出來給郭靖一家使用。

    宅子佔地廣闊,黃蓉也把前兩進院子用於處理丐幫事務,只留後三進日常起居;伺候的下人僕役住第三進院子,薛恆和武家兄弟住第四進,郭氏夫婦和郭芙住最裏面一進。

    薛恆進府的時候,恰好遇到魯有腳出來。魯有腳濃眉大眼,骨骼寬大,但一身上下卻沒幾兩肉,精瘦的皮膚肌肉裹在骨架上,整個人幹練得像是一隻獵豹。

    “薛公子。”魯有腳對薛恆很尊敬,平日裏對誰都愛答不理,但見到薛恆會主動打招呼。

    據說是曾經受過薛恆的爹薛徹的恩惠?

    “魯大叔。”薛恆也很看得起魯有腳,這位丐幫九袋長老已經五十餘歲,但做事很講原則,深得丐幫上下喜愛。

    簡單寒暄後,薛恆走到第二進院子的門扉敞開的廳堂外,輕輕叩了叩門櫺。

    “叔母。”

    黃蓉趴坐在書案前,神色疲倦,提筆在一張紙上寫寫畫畫,擡頭見到薛恆,笑了一下,道:“恆兒,你來了。”

    她不動聲色地將紙收起,順手將几案收拾整理乾淨。

    薛恆不以爲意,郭靖每天遇到什麼事都回來跟黃蓉商量,絕大多數情況會聽從黃蓉給出的建議;若遇到黃蓉一時不知道怎麼處置的事,便第二天回來聽黃蓉經過一天思考後擬定的主意。

    因此黃蓉經常都要白天一個人在家裏思索對策,再加上丐幫諸多事務,饒是黃蓉聰明絕頂,兼且修習了九陰真經而內力深厚,頭上仍然白了幾根青絲。

    只不過當丐幫和郭靖的事務無法兼顧時,黃蓉便優先考慮郭靖的事,讓魯有腳自行決斷丐幫事務,這也是有意放權。

    而魯有腳奈何智慧有限,眼看郭氏夫婦門下也只有薛恆一個人腦子好用點,便乾脆常常找薛恆商量,一來二去,兩人就熟了。

    薛恆將郭靖的主意和帶楊過回來的事對黃蓉說了,補充道:“若能將武林同道的心都聚在一塊,大家的勁擰成一股繩,蒙古大軍想要攻下襄陽城,恐怕不容易。”

    “這不錯,原該如此,”黃蓉點頭,“只是襄陽城城防不容有失,若在此地召開英雄大會,屆時魚龍混雜,混進來幾個韃子奸細,韃子再乘機攻城,就要出亂子了。”

    薛恆贊同,心下也恍然,難怪原著要在大勝關召開英雄大會,看來也是考慮到了此節。就算大勝關混入奸細,被對方暫時拿下關卡,也不妨礙,周圍駐軍可以很快收復,因此大勝關對於蒙古的戰略價值不大。

    黃蓉思索片刻,取出一張白紙,在上面寫了幾行字。

    她吹乾墨跡,將紙折起來遞給薛恆:“你取信封來把它裝上,去大勝關陸家莊找莊主陸冠英,他看在我夫婦面上,自必承辦英雄大會。”

    “好。”薛恆接過紙,小心收好,靜靜等待黃蓉寫交給重陽宮的帖子。

    黃蓉卻沒有動筆的意思,她輕輕揉着眉心,道:“至於名帖,就不必再寫了,你去重陽宮帶個口信即可。天下英雄大會,自是天下英雄皆可與會,此會旨在團結武林同道,守護我大宋江山黎庶,豈能署我夫婦的名字?”

    薛恆大爲歎服,點頭應是。

    瞧瞧人家這話說的,既避免了名帖擬定遺漏了某個武林名宿的風險,又把格局往上提了一大截,“女諸葛”真可謂名不虛傳。

    “不過既是開英雄大會,總要定個日期,現在是九月下旬,就定在明年立夏,立夏利夏,利我漢家炎夏,取個好兆頭。這番話你也向陸冠英說明。”

    “是,”薛恆點頭,隨即他醒悟,“選在大勝關,也是這個意思吧?”

    黃蓉已經不會因爲這種事感到得意了,只是輕描淡寫地點點頭,道:“此事大不易,天時地利人和,能爭取多少算多少……”

    薛恆看計議妥當,也沒有什麼別的話要說,當即就要告退。

    “恆兒,”黃蓉叫住他,“我問你一件事。”

    薛恆站住。

    “你是怎麼說服芙兒不跟你一起去的?”黃蓉問得漫不經心,甚至取了一幅帖子攤開在案上臨摹,就像這個問題只是純粹出於好奇。

    薛恆正要照實回答,忽然一愣:即便是照實說,如果側重點不同,仍然會顯得他和郭芙過於曖昧了。前些年倒無所謂,如今郭芙已經出落成了大姑娘,如果被黃蓉順着自己的話頭往下捋一捋,很容易捋出毛病。

    他可不想被逼婚,白白錯過大片森林。

    薛恆露出茫然神色,道:“大武小武說要帶她出去打獵,當然比跟我出去風餐露宿好多啦。”

    果然,黃蓉眉頭一皺,不高興地說道:“襄陽是前線,可不比嘉興,好好待在城裏不行麼。大武小武整天都給芙兒出的什麼主意,你怎麼不攔着她?”

    薛恆鬆了口氣,這下把鍋都丟給武家兄弟了,他面上不露聲色,道:“侄兒心想,蒙古大軍主力北遁,城外即便能遇到蒙古軍,想來也是鬆散小隊,芙妹有小紅馬,那是誰也追不上的。再則,襄陽多年作爲戰場,大軍過境,什麼野獸也被獵殺了,也沒有多少獵物給芙妹打,等她在外面轉一圈發現不好玩,肯定就安心待在城內了。我想武家兄弟肯定也是想帶芙妹去城南外,城北外多年戰場,一片荒蕪,沒什麼好玩的。”

    黃蓉不想在這個問題上爭論,但顯然也沒有心情再關注薛恆和郭芙現在是什麼情況了,她擺擺手,道:“你去收拾收拾,在城裏喫個飯,便出城去大勝關吧,時間緊迫,越早越好。”

    薛恆這才應了,退出門去,站在門外,他心裏微微鬆了口氣。

    黃蓉其實是極美的女人,但薛恆從來不敢多看她,她幾乎能解讀任何人對她的凝視。

    在她敏銳的洞察下,任何凝視她的人都是沒有祕密可言的。

    如果要評價她的長相,薛恆覺得像是周迅和陳紅的結合體,兼具陳紅的美和周迅的靈動,頂尖的江南美人。

    五官的組合略顯稚氣,以至於她十幾歲從桃花島逃出來扮成乞丐時,往往被人認成小孩子。

    只是近幾年憂心的事情多了,年紀又上來,法令紋略微深了些,看上去像是三十許人,若精心打扮一下,說是二十多歲的年紀,也沒人會懷疑。

    只能說郭靖好福氣吧。

    薛恆也不羨慕,看郭靖和黃蓉琴瑟和絃就挺好,前世看某些類型的小說,那些人總喜歡給郭靖戴綠帽子,感覺挺不道德的,自己斷然做不出這種事。

    出了廳堂,薛恆往自己的房間走去,這一去十天半個月,總不能一件衣服都不換。

    待少年走遠了,黃蓉取出方纔收起來的宣紙,她端詳着上面的字跡,看得癡了,喃喃道:“你是像你爹爹多一些,還是像你媽媽多一些呢?”

    紙上居中,一個楷體“月”字。

    她嘆了口氣,將紙揉成一團,扔進廢紙堆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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