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的雨不似夏日那般猛烈,風也依舊帶着些涼意。
古老的城門在經過連續十日的摧殘後,終於在第十一日緩緩被打開。
城門口那女將軍的屍體已經被人小心地收好,裝進了棺槨中。只剩下地上一灘血跡還未來得及洗去。
着黑色披風的將軍立在城門口靜靜地看着黑甲軍悉數進城,給捱餓的百姓分發應急的糧食。
就在剛纔,攻下秣陵城的前一個時辰,他得知了身爲北夷人的妻子去世的消息。
她將年僅四歲的兒子交給了他派去保護她的暗衛,然後一根白綾,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他的暗衛因爲帶着小孩子,會晚一些才能趕到。
不能讓這個孩子出現在衆人面前。這是他的第一個念頭。
孩子的孃親就是因爲兩國之間的恩怨,忍受不了世人的惡意,這才自殺的,他不能讓這個孩子也遭受這樣的痛苦。
他確實是很想將這個孩子留在自己身邊的,可這麼做定會害了他。
正在沉思中,一個銀髮的老道人不知從何處走了過來。
此時還下着濛濛細雨,不時有風吹過,將他寬大的道袍吹得飄起,頗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
男子向來不信鬼神,此刻卻不知爲何,竟頷首對那道人恭恭敬敬行了個禮。
那道人哈哈大笑起來,道:“因果輪迴,善惡有報,你能善待秣陵的百姓,將來定有福報應在你的子孫身上。”
“謝過道長吉言。”黑衣男子垂眸道:“我讓人給大家熬了粥,道長若是不嫌棄,先去喝碗粥吧。”
“我老頭子從不白佔人便宜,此番既是喝了你的粥,便要還你些什麼纔是。”老道說着,看了一眼剛從旁邊小樹林裏挖出來的桃樹苗,又笑道:“既如此,這桃樹便贈與你吧,可替君消災。”
老道人說完,也不待他說話,便將手中的桃樹將塞到他手上,轉身進城喝粥去了。
中年男子定定地看着手中的桃樹苗,一時間還未回過神來。
不多時,就有屬下來報,說他的暗衛帶着一四歲小童過來了。
他的眼睛亮了一亮,忙讓人將他們帶了過來。
那孩子長得很漂亮,眼睛很像他孃親,黑葡萄似的,亮晶晶的,想來若是能平安長大,定是個翩翩濁世佳公子。
他才四歲,卻已經有些懂了大人間一些不可言說的事情,悄悄瞅着他,不敢像小時候一樣喊一聲“爹”。
他站起身,摸了摸那孩子的頭,目光溫柔。
安排好那孩子的去處後,他盯着那個小小的身軀,久久不願移開視線,彷彿要將那個小小的身影刻進記憶最深處。
良久,他終於收回視線,將手中的那棵桃樹苗遞給了眼前那個年僅四歲的孩子。
他說:“你先跟着叔叔去山上住一陣子,等這顆桃樹能結果子了,我就去找你,好不好?”
小小的宋郢滿眼希冀地看着他,點了點頭道:“好。”
後來宋郢就跟着父親的暗衛去了住在與君山的祖父那裏,跟着祖父學了許久的醫術。
可是那個盆太小了,樹苗離了土,很快就焉了下去。
等他們終於趕到與君山上的時候,那顆樹苗已經完全枯萎了。
宋郢沒敢放棄,小心翼翼地在院子裏鬆了一方土,將樹苗種了進去。
那一整個春天,小樹苗都沒有再發芽。
那時候小小的宋郢並沒有放棄,他依舊每天勤勤懇懇照顧着那樹苗,聽說童子尿是很好的肥料,每天早晨起來還都會在樹下撒一泡尿。
可是那顆小樹苗卻還是沒能長出葉子。
小小的宋郢有些失望,卻還是不肯放棄,每日就搬着一個小馬紮坐在樹苗的旁邊背祖父書房那些晦澀難懂的醫書,看累了就靠着小樹苗自說自話。
“樹兄啊,你可得快些好起來啊,我還等着喫你結的桃子呢。”
“等你結了桃子,阿爹就會來看我啦!”
“他們都說阿孃去了很遠的地方,但其實我知道,阿孃死了,就和祖父前幾日醫治無效的柳大娘一樣,再也不會醒來了。”
“樹兄,你說,人死了之後會去哪裏呢?阿孃在那裏,還會有人欺負她嗎?”
“樹兄,我有點兒想我阿孃了。”
一直到第二年雨水的時候,宋郢再次靠在樹苗前和桃樹說話的時候,卻驚喜地發現,在樹苗一個毫不起眼的枝椏縫裏,不知道在什麼時候,竟冒出了一點小小的新綠。
“祖父!祖父!”小小的少年驚喜地大叫起來,連手裏的醫書都顧不上了,喚來祖父看這一點點代表着生命力的綠色。
穿褐色布衣的老者隨着五歲的宋郢來道樹苗面前,看着將將冒出一點新綠的小樹苗,眉眼間有訝然,有欣慰,半晌之後,他感嘆道:“果然各人都有各人的機緣。”
小宋郢並不明白祖父的話,他只是開始更加精心地照顧那棵小樹苗。
樹苗在這之後就開始很快地抽芽,然後開出一樹淡粉色的花。
只是很遺憾,誰也不知道爲什麼,被宋郢精心照顧的桃樹卻怎麼也結不出果子,一晃好幾年過去了,也還是沒能結出果子。
宋郢並沒有氣餒,和那桃樹的關係也一日比一日親密,只是漸漸長大後,便不會像小時候那般對桃樹說話了,只坐在已經長得很高的桃樹下背醫書。
一直到第十年,大將軍宋子墨被處斬的消息傳到了與君山。
宋郢不相信,他的桃樹還沒結果子呢,阿爹說過,等桃樹結出果子了,就過來看他。
他知道父親的死定有蹊蹺,便在那一年下了山,隻身奔赴京城去調查阿爹的死因。
在宋郢下山後的第三年,十幾年未曾結果子的桃樹第一次結出了桃子,淡粉色的果子掛了滿樹,果肉清甜多汁。
也就是在那一年春日,嘉月郡主李清洛被人陷害落水,醒來之後便搶了一個叫宋郢的小太醫回去當郡馬。
那時他並不知道,他們之間的緣分,早在許多年前,便已經是註定好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