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攝政王妃她說一不二 >第一百零九章 願成雙(四)
    “但夫人舍了命把予芙託付給你,是希望她平安喜樂啊!”薛氏抱着丈夫的胳膊,淚如雨下,“老顧,別再執迷不悔了,大雍已經亡了!亡了!爲什麼非要用這折磨姑娘…多少年了……”

    眼前的一幕令楊劭始料未及,甚至連顧如歸,都從沒有聽說過妹妹身世的祕密。

    “楊劭,予芙……不是我的親生女兒。”顧向陵緩緩閉上眼,沉重的嘆息在冰冷的冬日裏,凝成一股白氣,“她的生父,是故去的雍朝大將陸元忠,她的母親,是雍朝宗室貴女趙雪雁……予芙,是陸公的遺孤……”

    竟然是這樣,怨不得從前爹爹千方百計阻止予芙嫁給楊劭,忠良之後,趙雍血脈,顧如歸眼圈通紅,幾乎說不出完整的話:“可…予芙,她……”

    “即便是這樣…予芙…仍然是我此生…唯一心愛的姑娘,不論她姓顧,還是姓陸。”楊劭注視着顧向陵肅穆的臉,眼裏沒有任何猶豫,說起那個名字,他的蒼白脣邊,甚至還有不由自主的淺淺笑意,“在我眼裏,予芙就是予芙。”

    “你當知道,陸公是大雍一代忠良,那時候抄家的旨意下來,他完全可以舉兵,但他沒有。”顧向陵渾濁的老眼回望北方,那是陸家老宅的方向,“陸氏家訓,忠君愛民。而你,恰恰是天下謀逆不軌的第一反賊。”

    “陸公一心爲國爲民,他…當時不反,乃因趙睦年輕時,仍有進取的銳意,而如今……雍朝早已油盡燈枯,大明能讓百姓…過上更好的生活……”楊劭強撐着站直,“岳父,您把予芙嫁給我,並沒有……違背陸公遺志。”

    “我親身經歷了陸家的浩劫,知道此間輕重,你如今的位置,是比陸公當年還要險峻的風口浪尖。”顧向陵凝視着他問,“予芙是頂頂剛烈的性子,你現下說愛她不錯,可如果有朝一日,她生不出男孩兒,你沒有繼承人,要怎麼辦?”

    這是當年先王遭遇的困境,楊劭沒想到,顧向陵竟然還有這樣的憂慮。

    “這個…岳父不必擔心,對比予芙,子嗣…完全不值一提,而且我雖攝政,但…並不是…大明之主。”楊劭緩緩道,“如今,予芙不久…便要生產,不論是男是女,都將是我…掌中明珠。”

    “你可以不要孩子,但追隨你的人,會逼着你去要世子。”顧向陵搖搖頭,“她是趙雍後裔,沈延宗有朝一日知道了,以皇命要求你另娶,你怎麼辦?”

    “前些時候…我求解甲歸田的事,不知岳父…可曾聽說?”楊劭眸子定定,“我可以爲予芙…放棄所有權力。”

    “說起來一句話,可你已經到了這個位置,根本回不了頭。把予芙嫁給你,她往後便要走最艱難的路。”顧向陵垂下頭,聲音飄渺得宛若在雲端,“所有人,都是一粒塵,即便是你,也爭不過命,你會害了她……”

    “可岳父,你忘了一件事!”楊劭說到這裏,情緒有了起伏,胸中的火焰毅然決然,可潮潤的水又涌出來,在他眼中滿溢,“人非草木,情不由己!予芙愛我,不比我愛她…少一分一毫,十年…十年過去了,我倆從未有一刻放棄過。如今木已成舟,您不成全,予芙也絕不會回頭,只是此生……她會有一輩子的遺憾。”

    “劭兒說得對!”薛氏顫抖着,摸上丈夫的臉,“你關也關了,鎖也鎖了,整整十年了……予芙是夫人託給你的姑娘,是個活生生的人!夫人捨命生下她,是希望她快樂……”

    “是希望她快樂……”顧向陵喃喃念着這句話,渾濁的淚水潸然而下。

    “我找了予芙十年,恨過命,恨過天……”楊劭推開趙雲青的手,用盡了渾身力氣,“我和予芙,即便…即便都是世間的一粒塵,但我倆已下定了決心…和命相爭,這輩子…就一定不會後悔。我倆的一生,早就分不開了……。”

    這一回,顧向陵沉默不語,再沒有反駁他。

    楊劭看着眼前人,揣測時機成熟,輕輕開了口:“小婿唐突…備下草草薄禮,不敢逞能…只是幾壇您從前愛喝的…枝江大麴。”

    兩個府右衛聽罷,趕緊收了刀,迅速將東西搬了上來。

    “不必了……”顧向陵深深埋頭,低聲道,“我和玉珍,並不是予芙的親生父母。”

    “但您二老,養育了她…二十四年。”楊劭道,“我相信…即便知道真相,予芙…也依舊會視您二位如舊。”

    “爹。”顧如歸急忙在旁勸道,“幾壇酒而已,大老遠搬過來了,你快收下吧。”

    顧向陵閉上了眼。

    不再拒絕便是獲得了首肯,楊劭蒼白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微笑:“予楓,還請你幫我…倒兩杯茶來。”

    “好。”顧如歸聞言,迅速跑到家中去提了壺茶出來,先倒了一杯遞給他,“快,先敬母親!”

    楊劭接過茶,慢慢向前幾步跪倒在地。擡起右手的過程牽動傷口,痛入骨髓,但他依舊堅持雙手持杯敬上:“母親。”

    “劭兒…好孩子…謝謝你…謝謝。”薛氏泣不成聲,接過杯子飲下。

    顧如歸又倒了一杯,楊劭便恭恭敬敬端給顧向陵:“父親。”

    顧向陵闔目長嘆,許久才顫抖着手接過這杯茶,深吸幾口氣,終於一言不發飲下。

    “多謝…多謝岳父大人…成全。”楊劭端端正正在地上叩了三個響頭,方纔直起身,身後的府右衛紛紛喊着“主上——”,蜂擁上前來扶。

    “善待予芙,善待她……”顧向陵看着眼前一幕,撿起鞭子緩緩站起來,老邁的身子如此佝僂。

    顧如歸嘆了一口氣,扶着他往屋裏去。

    楊劭被趙雲青架着,方艱難站起來,看向薛氏道:“岳母…今日已多有打擾,我回去…就告訴予芙…這個好消息…”

    “好,告訴丫頭,告訴她!”薛氏看着他胸前血漬,又是一陣心疼難過,“你這傷,可如何是好?”

    “無妨,軍中常有…刀槍傷,敷點兒藥便沒事了。”楊劭擠出一絲笑容緩緩道。

    薛氏似信非信地點點頭,又想起什麼似的:“劭兒,你再等一下!有個東西我要交給你。”

    說着,她急忙跑回屋,再出來時,手中已多了一個布包。

    解開層層包裹捧在手上,裏面是一個做工精巧的虎頭帽,圓溜溜的眼睛炯炯有神,側面還密密繡着水鳥荷花,帽子下又壓着另一個紅布包。

    “這是我自己繡的,一份心意。我知道,如今你自然不缺這些,只是我聽說戴外婆做的虎頭帽,孩子不容易生病……”薛氏淚痕未乾的臉上,笑容溫柔又慈祥,“名字起了嗎?我真盼着,早些見到我的外孫。”

    “等…予芙生了,我便帶着她和孩子…一同到金陵來,以後常常可以相見。”楊劭說起妻兒,臉上忍不住泛起千種柔情,“名字起了……若是男孩兒,就叫楊契,若是女孩兒,就叫楊澄……死生契闊,與子成說。”

    “死生契闊,與子成說。”薛氏低聲唸了兩遍,淚又忍不住盈滿了眼眶,“這些年,真是苦了你…你和予芙,都一樣,都一樣……”

    她說着,又將下面的包布打開,裏面竟是一方紅蓋頭:“這是……予芙給她自己繡的。”

    赤紅的綢布上,芙蓉並蒂刺在正中間,周邊散落祥雲幾朵,四角又有同心結兩兩相對。針針綴連繡得極密,一看便費了許多功夫。

    “她繡了很久才繡完,後來好幾次,我都見到她拿着,偷偷一個人哭……我知道她的心,所以在安慶的時候,藏在自己身上留了下來。這東西不值錢,卻是丫頭多少年的念想,如今用不上了,我想來想去,還是交給你最合適……”

    “岳母!”

    楊劭接過東西捧在心口,瞬間便模糊了眼睛。

    獨坐紗窗刺繡遲,淚沾衣,經年不見離人歸。

    這是他的心上人獨自完成,爲他而繡的,輕挑慢捻細描針線。三千六百個日日夜夜,她的思念與憂傷無人可訴,盡付一針一針來回穿梭。

    予芙總說他傻,可這丫頭明明比他還傻。

    男子功成名就仍有退路可言,她一個女兒家,將大好的青春年華荒蕪,任由歲月蹉跎,一心一意苦守,等着一個可能永遠等不來的人。

    這樣的傻姑娘,天下再尋不出第二個。

    “多謝……”楊劭哽咽捧着,又朝薛氏微微欠身。幾名屬下簇擁着他,一同緩緩走出小院。

    方纔出門,便有右衛連忙取來狐裘給他披上。

    幾十步的距離,他走得極慢。

    北風裹着寒氣吹得傷口血跡凝固,半邊身子麻木竟也覺不出疼痛。縈繞在心頭的事終於了卻,楊劭才感到說不出的疲累。

    東西捂在胸口,陣陣眩暈脫力如潮水襲來,如有千斤重物墜着自己往下沉。

    直到馬車前,當趙雲青小心扶着他朝車上去,強撐多時的不適終於再也忍不住。

    一口鮮血吐出,腥紅滿地。

    恍惚間,似乎聽見幾聲驚慌失措的“主上”,可楊劭來不及迴應,便覺眼前一黑,無聲地癱倒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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