毫無意外,內裏的衣衫早已被鮮血染透,灰銀的錦袍上黑紅醒目,在肩頭暈開一朵妖嬈可怖的墨菊。
張逸舟看得眼中一黯,連忙撇過了頭去:“大哥,你就不該回來!”
鄔正早有預料,急忙叫人送來熱水,又讓趙雲青去扶楊劭坐下,替他重新擦洗包紮。
層層衣衫除去,紅着眼睛的男人一言不發,任由大夫替他解開一圈一圈帶血的紗布,又用打溼的軟帕小心擦拭。
“您這箭傷,怕是不想好了,五天崩開兩回。”鄔正原本氣急敗壞,此時卻也不忍心再做苛責,只得無可奈何道,“彆着急,急不來,生孩子總有這麼一遭。那時候我夫人也是,我在外面足足等了八個時辰,當時的滋味,這輩子都不想再受第二回。”
“哪還捨得,有第二回……”楊劭聽到這話,方纔長長嘆一口氣,垂着眉目黯然道。
他已在心裏打定主意,不論是男是女,這輩子,也決計不要第二個孩子。
“若兒向來體貼,像她這般的好姑娘,肯委身下嫁給我,不知是我幾生修下來的福份,所以當時,我只恨不能替她承受生兒育女之痛,又後悔平時還常惹她生氣。”
鄔正說起杜若,變得絮絮叨叨起來,自怨自艾之情見於顏色,叫趙雲青在一旁聽得入了神。
女子生產,竟然是這樣難的一件事。
“我知道,王爺你愛護王妃,比我又更甚,您心疼夫人,可事到如今咱們只能等。”鄔正手下用力,將紗布抽緊,“王妃年輕,身體又康健,定會平安無事的。”
楊劭擡起左手,捏着眼窩點點頭,他接到信鴿傳訊,便立刻動身,半夜摸黑渡江,一路快馬加鞭,此時其實已經疲憊不堪。
“大哥你餓了吧,先喫點東西再睡一會兒。”張逸舟見他虛弱,嘆着氣,揮手叫下人送來餐食,“嫂子若快生了,我叫你。”
“不必。”楊劭搖搖頭,“予芙在裏面受苦,我如何睡得着?還有,鄔夫人請了麼,怎麼還沒到?”
“昨夜就派人去請了,嫂子生產是天大的事。”張逸舟心中暗暗噓一口氣,還好昨晚當機立斷,“按理來說,今天上午就能到。”
“主上,您還有傷在身,張尚書說得沒錯。”趙雲青又想勸,楊劭不待他說完,便擺了擺手,“趙雲青,你自己去睡會兒,這一夜你未能閤眼。”
“屬下不累,屬下……”趙雲青忙拱手道,楊劭卻又補了一句:“這是軍令,讓你去你就去。”
趙雲青這才無奈應了聲是,跟着簡府的下人去客房小睡。
時間從沒有如此慢過,慢到每一毫,都讓楊劭度日如年。
日頭從東昇漸漸西偏,一有動靜他便奔出到院內,站在臥房外一瞬不瞬望向那扇門,可直到星辰閃耀,每回都只是一兩個婢女進出,要麼捧水要麼添炭,遲遲沒有報喜的消息。
冬日的風凜冽,刮在臉上像刀子般生疼,他似乎渾然不覺,呆了般一動不動,唯有屋內傳來壓抑淒厲的呻吟時,簡玉珩纔看得真切,這個大明傳說中的不滅戰神,英俊蒼白的臉上雖面無表情,握緊的拳卻在不住地顫抖。
他怕得毫不掩飾,面對妻子生產,竟比最尋常的普通人還要無助。
簡玉珩商場浸淫多年,也算見過人生百態,上至雍廷皇親,下至鄉野村夫,人這種存在,他看得太透。
明國勢大,奪取天下指日可待,所以他和夫人商量後,選擇了去淮南最富貴的風月場廝混,以求結交貴友拓寬商路。
尤記得那時,夫人還笑話他:“你們男人啊,就沒一個好東西,兜裏有點兒銀子,手裏有點兒小權,就想着嚐鮮,有了一個還想要第二個,可別到時候回來和我說,生意做了,腥也偷了,是逢場作戲。”
所以當他敲遍門路,送人送物終於結識了張逸舟後,也曾試探性地問過,敢問楊王有何所好,可否爲小人引薦?
畢竟路人皆知,明國的頂點不是明王,而是掌實權的攝政王。
誰知道張尚書只意味深長答了一句:“大哥豈是凡人?他平生唯有一求,但你辦不到,所以別想了。”
當時揣不明白,竊以爲那許是無上尊位,現在端詳近在咫尺的眼前人,簡玉珩終於隱隱明白了,張尚書所說的唯有一求,是什麼。
手執天地日月,俯仰山河顏色的男人,原來也有不可觸碰的軟肋。
“王爺,冬日寒涼,您進屋等吧,小人守在這兒,”簡玉珩低着頭靠近,態度謙卑,楊劭僵硬地轉過來看了看他,答非所問:“簡玉珩,你夫人生育頭胎時,等了多久?”
“王爺,您別……”簡玉珩正欲勸兩句,臥房的門突然開了,一位醫女出來傳信,面帶喜色:“啓稟主上,夫人終於開到了九指,想必不多久就能產下世子。”
因爲過度緊張,那始終繃着的臉上,微笑也顯得古怪,楊劭點點頭,赤紅的眼中淚光閃動:“好,好。什麼時候能讓我進去陪她,她從小怕疼,我得陪着她。”
“產房血氣重,請您再稍待些時候。”醫女深深鞠了一躬,“屬下先進去伺候。”
屋內,榻上一片狼藉。
血混着羊水粘溼下體,陣痛越來越密集,越來越劇烈,一次又一次,以超乎想象的力量,重重擊打着顧予芙的腰腹。
窄小的產道,要擴張到容納嬰兒通過的程度,談何容易。撕扯,拉伸,擠壓,痙攣,那種鋪天蓋地的慘烈苦痛,不斷摧毀着她的意志,令她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朦朦朧朧間,聽到產婆在喊:“夫人,再堅持一下,先不要用力,就快了,就快了!已開到十指了。”
顧予芙整個人,如同從水中撈出來一樣,冷汗流得渾身溼透,頭髮黏在蒼白的臉上,脣下被咬出了一道深深的血痕。
“蔘湯煮了麼?”
產婆摸了摸她的額頭,又把了片刻脈便讓端水,阿靖聞言,連忙去舀來一碗早就備好的老參茶,跪在牀邊用白瓷勺一點點喂下。
然而予芙才喝了幾口,便覺胃中翻江倒海,猛然支着身子側起來,將方喫下的東西又吐了個乾淨。
“這可如何是好?一天沒喫下東西了,湯藥也喂不進去。”阿靖說話間已有了哭腔,放了東西,慌忙替牀上人擦拭面頰。
產婆搖搖頭,之前心中便有的異樣感,正變得越來越強烈。
聽說王妃從前還練武,照理……底子不該這麼虛。
醫女擔憂,在旁商議道:“要不切參片含着?”
“若等下實在難生,就切參片。”產婆眉頭緊鎖,“將人靠在你懷中,宮口已全開,咱們先試試,能不能快些生下來。”
疼,實在是太疼了…
疼痛彷彿一個無止無休的漩渦,撕扯着身體,有無數把細薄鋒利的刀子,在她腹內凌遲剮肉。吐完的予芙虛弱不堪,任由一位醫女托住腰將她抱在懷中,背靠着坐了起來。
“夫人,咱們這就試試,生下來就不疼了,您堅持住!”一位產婆跪下準備接生,另一人則備好了陶盆,裏面鋪着厚厚的棉絮。
“好……”
顧予芙殘存的意識仍在掙扎,她知道自己必須努力。
這是她和劭哥摯愛的孩子,是歷經磨難,執着一心纔得到的恩賜。等他誕生,他會被爹孃捧在手心裏長大,若是個男孩兒,他的爹爹會教他刀槍功夫和經緯道理,讓他成爲頂天立地的男子漢,若是個姑娘,那說不定會被寵壞,琴棋書畫也許泛泛,可永遠是他們的掌上明珠。
“一,二,三,掙!”產婆根據宮縮的時機指導她用力,咬碎了牙齒,予芙的喉嚨裏,不由自主呻吟出痛叫。
“很好,再來一次,準備,一,二,三,掙!”
下體彷彿被撕裂一樣疼到麻木,可她得堅持下去。
十多個來回,意志和生理劇烈地對抗。
汗水如雨點般不斷往下流,撕心裂肺的掙扎,疼痛扭曲了時間,身體的每一根骨頭彷彿都被齊齊折斷,再插入五臟將六腑攪爛。
儘管如此,顧予芙的混沌腦海裏,只有一個念頭無比清晰,屹立不倒:
一定要生下來,這是她和劭哥的孩子。
“頭已經出來一點了!”產婆驚喜地高呼一聲。
然而纔沒多久,她蒼老的臉上隨即驟然變了顏色,驚恐瞬間取代了凝固的喜悅:“不對,怎麼出來的胎頭,還往回縮?”
另一位產婆聞言,連忙也上前查看,兩人恐懼地對視一眼,立刻心領神會,印證了彼此的結論。
“這樣,十有八九……莫不是肩膀卡住了?”爲首的醫女渾身一個冷顫,她雖不是專事產科,卻也猜到了大概。
早就聽聞難產中最爲兇險者,並非橫生倒生。礙產者,兒身雖順,門路雖正,但不能順利誕下,仍因胎轉時,絆肩而然。
卡肩難產,但遇此症,九死而罕有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