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了十幾日,雖已入春,天氣仍是清寒,黃昏時起風,客棧門前的酒幡幌子和老舊燈籠在風沙裏搖搖欲墜。
意兒下車入店,取下輕紗帷帽,撣撣塵土,忙叫小二打水來用。
長路跋涉十分疲憊,喫飯也沒多少胃口,她又用不慣店家的東西,取了自帶的被褥枕頭鋪牀,口中煩悶不迭:“真是糟糕的地方,連套乾淨的茶具都沒有……天吶,蟑螂!”
阿照嫌她嬌氣,自顧去後院練拳,宋敏拿酒,邀她燈下小酌。
“離清安府越近,二小姐的脾氣越發急躁了,可是因爲新任平奚知縣宏煜?”
意兒百無聊賴地捏着酒杯轉,眸子懶懶的,無心言語。
宋敏笑:“我聽說此人乖張,行事傲慢,睚眥必報。”
意兒依舊默然。
“我還聽說,趙老爺當年將你許聘給他,不久之後你便逃婚了。”
意兒擰起細長的眉,一副懊惱的樣子,口中嘟囔:“我並非針對他,我和他不熟的。”
宋敏忍不住笑:“人人罵他混賬,被你退婚後,名聲更不好了。”
意兒鬱悶:“是啊,如今成我頂頭上司了。”
宋敏笑得更深:“難道二小姐怕他公報私仇?”
意兒懨懨的,胳膊攤在桌上,臉頰枕下去:“怕啥,我這個縣丞雖是副職,但怎麼也算入流的官員,有獨立衙署,只要盡心盡責,何所懼也。”她自顧說道:“我只是不喜歡和共事的人有前塵糾葛,尷尬不說,白白的又添許多複雜。也不知吏部怎麼安排的,竟這麼巧,將我和他放到一處。”
宋敏想了想,溫言道:“二小姐不必煩惱,據我所知這個宏煜雖性情乖張,但在公務上卻也十分雷厲風行,想來不會妨礙小姐做事。”
意兒緘默,憶起年少時曾見過他幾次,只當他是個恃寵而驕的公子哥兒,哪裏料到會有如今這光景。
想來也極好笑,那年族裏的七公過壽,搭戲臺,擺酒宴,邀一衆親朋貴友與鄉紳顯宦赴會,宏煜也在。他長得高,模樣又十分標緻,走在人羣裏總能一眼瞧見,招丫頭小廝們議論。開席時縣官到了,那章知縣是出了名的貪,隔三差五便想出各種名目索要好處,孩子們聽長輩私下罵多了,對他很是厭惡。
觥籌交盞,正要落座,意兒發現宏煜站在章知縣背後,神不知鬼不覺地伸出一隻腳,搭住椅子往後一勾,霎時間人仰馬翻。
這倒也罷,他偏還作出一副關切的樣子,不緊不慢上前去扶,口中嘆道:“喲,章老爺這是怎麼了?”眉間笑意藏不住,輕蔑又得意,當真玩世不恭。
後來意兒一心想考功名,趙父不準,要她嫁人,所以她才逃走,投奔姑媽去。這倒無關宏煜的爲人,不管是誰,她都要逃的。只是聽說趙宏兩家從此再不來往。一年後宏老爺又給兒子定下另一門親,對方乃同知李大人的愛女,家世樣貌與他都很般配,可誰知不久後這門親事又黃了。
你道如何,原來那李小姐某日去宏府找他玩兒,豈料竟撞見他和一個俏丫鬟在房裏顛鸞倒鳳,赤身白條兒,牀架搖曳,嘎吱作響。
李小姐好一個淑女,哪裏見過這種場面,當下又驚又羞,面無人色,緊接着怒火中燒,氣得大鬧宏府,嚷得人盡皆知。
宏煜被他老子吊起來毒打一頓。算來這名聲也不是意兒給他弄壞的,他自己本就很壞。
好在此人還不算一無是處,玩兒歸玩兒,學業並未荒廢,兩年後入京,倒叫他考中了進士。意兒掐指算算,他與趙庭梧同科,不過略小几歲,當時才滿二十二,和自己如今一般大。
那年考中後,宏煜被安排去刑部習學,因參與彈劾安平長公主貪污受賄一事,被皇帝外放到西南紹慶府。據說他在黔縣做知縣,一年內將二十多年的積案盡數審結,因此得罪了紹慶府不少官員,參他的奏摺一本一本遞到御前,多以私德做文章,皇上通通只批示三個字:知道了。
閒聊至此,意兒若有所思:“皇上是不是很喜歡他?”
宋敏說:“咱們這位皇上,自幼長在深宮,拘謹慣了,倒是一向很喜歡那些性子張揚的人。對長公主如此,對宏煜也是如此。”
意兒稍稍擰眉,覺得哪裏不對:“既然皇上這般寵愛長公主,爲何不許她與駙馬和離?又爲何任用參奏過她的宏煜?”
宋敏只讓意兒自己琢磨。這晚兩人聊到深夜方纔睡下。
五六日後,終於進入清安府地界,約莫黃昏時分,車馬抵達平奚,縣裏派了兩個書吏來接。一路進城,只見人煙稠密,商鋪林立,長街熙熙攘攘,一派繁華景象。衙門一向建在城中央,居中而治,意兒從車上下來,看見官署頭門,三開間,每間兩扇漆黑大門,高闊威嚴,她心跳漸快,振奮而愉悅,擡起下巴走進去。
後面是六扇儀門,平日並不開啓,進出走兩側角門。儀門東側是土地祠和典史署,西側是監獄和倉庫。再往裏便是一個大天井並一座戒石碑,東側爲吏、戶、禮科房,西側爲兵、刑、工科房。六房之後還有鋪長房、承發房、架閣房、抄案房等辦公用房排列其後。(1)
前方檐廊下正是大堂,匾額書“清慎勤”三字,設暖閣,暖閣當中橫擺公案,聽訟斷獄便在此處。
阿照扭着脖子東張西望,口中嘆道:“這衙門可真氣派,只是黑森森的,瞧着有些滲人。”
宋敏說:“朝廷規定官員造房不許用歇山轉角、重檐重拱,且需一派清色,方纔森嚴肅穆。”
大堂東邊爲縣丞衙,西邊爲主簿衙,穿過屏門即是二堂,又稱“退思堂”,空間較小。從二堂後壁再入一門便是院落,此處有簽押房,乃知縣日常辦公之所。
書吏送到這裏不再往前,意兒問:“宏大人現在何處?”
他們回說:“大人在醉夢樓擺了席,請您收拾好過去。”
意兒問:“有哪些人在?”
“大人們都在。”
意兒若有所思,帶宋敏和阿照走進內宅,此時一個婆子過來引路。
縣丞住在知縣隔壁,一座兩進小院,收拾齊整,另有丫鬟僕役服侍。
意兒先命人燒水,簡單沐浴一番,洗去風塵,換上乾淨衣裳,準備出門。
“我就不去了,”阿照有些怯場,嘿嘿笑說:“小隨從,不懂那些。”
意兒道:“那你留下看家吧,餓了找廚房弄東西喫。”
“哦。”
意兒看她兩眼:“別隻顧着喫,去的時候記得拿錢。”
阿照愣怔:“拿什麼錢?”
宋敏打量天色,道:“此時已過了用飯的時辰,你要弄喫的,若不給人家好處,怎說得過去?”
意兒一面束髮,一面道:“若嫌麻煩,到街上喫也行。”
阿照忙說:“那我還是出去好了,順道逛逛。”
意兒笑着微微搖頭:“敏姐,咱們走吧。”
“好。”
說着一路出了衙門,過半條街,只見夜市已起,燈火裏軟紅十丈,人來人往,其間坊巷縱橫,招牌林立。又過橋,醉夢樓在東街一處繁華里,意兒只覺得穿過了明暗擁擠的燈籠,流光紛擾,不辨東西。
“到了,二小姐。”
聞言,意兒望向宋敏,緩緩深吸一口氣,仰頭看看招牌,提腳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