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兒進門時他們正忙,她把文書放在案前,正要離開,宏煜出聲叫住:“你等等,我還有事問。”
她沒說話,走到椅子前坐下。
承發房的人還沒走,曹主簿又進來交代錢穀事宜,直說了大半晌,意兒在細細雜雜的低語聲中頭腦發脹,昏昏欲睡。
好累呀……
“趙縣丞。”
不知何時人都退下了,剩他們兩個,宏煜默不作聲將她呈上的屍格看過,工整準確,細緻詳細,他心中非常滿意,更有幾分讚賞,但怕她自傲,沒打算說出口。
“黃奎怕是廢了。”宏煜用茶蓋別開水中浮葉,若有所思道:“衙門不能沒有仵作,你覺得應該再招一個,還是你自己勝任?”
意兒聽出他話裏的意思,垂眸想了想,回道:“下官願意親力親爲。”
“哦?”他驚訝於答案來得如此爽快:“你不介意?”
她道:“既然大人放心將刑名一事交給我,我自當盡心竭力,不負你所託。”
宏煜悠然一笑,點點頭:“很好。”說着看看窗外天色,放下茶盞起身:“時候不早了,忙這一整日也該歇歇,走吧,回內宅換身衣裳,我們去醉夢樓喫飯。”
意兒一時沒動,也沒那個心情,她想到此人一直瞧不起自己,向來冷言冷語,而今日不過見她能辦案子,又接下屍檢的活兒,便換了這副態度,實在可笑得很。
“多謝大人美意,但我想回去歇着,就不陪你用飯了。”
宏煜見她臉色不好,語氣同樣冷淡,不由打量幾眼,倒覺得奇怪。
意兒心裏也奇怪,她先前聽梁玦說宏煜瞧不起她,當時並沒什麼滋味,誰知見了面,心煩難掩,假笑也笑不出來。
又悶悶地想,難道我需要上司籠絡纔會做好那些分內之事嗎?我是那種人嗎?他還當真小瞧了她。
這時宏煜已繞過書桌走了出來,意兒便也站起身,準備離開簽押房。
突然眼前黑麻麻的一片。
頭腦暈眩,心跳慌慌,四肢發涼。
不行了……她忘記自己從早到現在沒有喫過一頓飯,又是勘查又是屍檢,一整日緊繃,身心俱疲,實在累得夠嗆,這會兒起猛了,白着臉就往前倒。
宏煜被她撞個正着,眉一皺,低頭見此人閉眼枕在自己肩上,兩隻手緊緊揪着他的衣裳,一副可憐的模樣,他問:“你幹什麼?”
意兒虛得說不出話,整個人天旋地轉。
宏煜臉上客氣地笑着,笑得疏離,湊近些,低聲道:“趙意兒,別跟我耍花招,我不喫你這套。”
“別動……”她喘息奄奄:“我頭很暈。”
宏煜冷眼瞥着,毫不猶豫抽出自己的胳膊,提腳就走。
意兒瞬間像被拋入雲端,雙腿浮軟,趔趄兩步往後倒下,“啪嗒”一響,椅子險被撞翻。
宏煜聞聲回頭,見她面無血色,雙脣慘白,額頭冒着細密冷汗,手掌發抖撐在地面,胸膛脆弱起伏。
他大步折回,屈膝蹲在她跟前,伸手去探額頭:“怎麼了?”
意兒本就難受,剛被那樣推開,摔倒在地,心中涌入強烈的委屈和憤怒,此刻用盡力氣拍掉他的手:“走開,不用你管!”
宏煜頓住,手掌僵在半空,雙眼沉沉盯着她,當下沒說話,明顯有一二分惱怒浮現,但被八.九分別的情緒蓋過,他傾身將人橫抱起來,轉頭直往外走。
意兒被一層一層虛汗滲透,狼狽無助間聞到清淺的沉香味,他們靠得太近。
童旺站在廊下,見他主子抱着趙意兒出來,張嘴呆住。
“去請郎中來內衙醫治。”宏煜經過,留下一句吩咐。
童旺愣愣望着那背影,兩個穿着官服的人抱在一起,畫面好生詭異。
穿過一道宅門,日光錯落在樹影裏,意兒睜不開眼,搖搖顫顫,暈得厲害,她下意識抱住宏煜的脖子,手指揪住頸後的衣料,以求平穩。
“別晃,”她又恨又難受:“我想吐。”
宏煜面無表情瞥了眼:“忍着。”他毫無同情心:“你敢吐到我身上試試。”
意兒問:“吐了你會怎樣?”
“我會讓你吞回去。”
這是人話嗎?啊?
宏煜一路抱她回到院中,丫鬟婆子亦步亦趨跟進房內,等他把人放到榻上,忙惶恐問道:“大人這是怎麼了?”
宏煜瞅着她慘白的臉:“不中用了。”
衆人大驚:“啊?!”
“……”意兒氣得想打他,奈何夠不着,只得告訴婆子:“我今日未曾進食,你快給我弄碗糖水,或別的什麼喫食,給我墊墊肚子。”
“好、好。”她們立刻去拿喫的。
宏煜要笑不笑地站在那兒,帶着顯而易見的嘲弄,說:“原來是給餓的,你這算什麼?”
她道:“今日太忙,沒顧得上罷了。”
宏煜見她躺得不舒坦,順手把那烏紗帽摘下,擱在枕邊,又輕笑:“不知道的還當我苛待下屬,連飯也不給喫,活生生把人累垮了。”
意兒煩躁地白了他一眼。
宏煜揹着手,稍稍彎下腰去:“還是你故意爲之,不僅讓我知道你做事盡心,還在我面前暈倒,弱柳扶風,好惹人憐惜?呵,如此機關算盡,得不償失啊趙大人。”
意兒忍了他很久,實在莫名其妙、忍無可忍,隨手抓起官帽扔過去,本要砸他,卻被順順當當地接住,又招來一陣奚落:“真是不識擡舉,枉費我抱了一路,連句好話也不會說,就你這樣,誰會喜歡?”
意兒愈發氣得昏沉,想趕他走,可沒了說話的力氣,只得狠狠閉上眼,當他是個死的就行。
不一會兒小丫鬟進來,端了糖水和點心伺候,宏煜沒走,坐在邊上看着,也不知在看什麼,大概覺得她狼狽的樣子很有趣吧?意兒一邊喫,一邊冷冷回瞪過去,沒想到他完全無動於衷,胳膊歪搭着扶手,氣定神閒的模樣。
……有病。
意兒在這種注視下滿懷屈辱地喫完東西,翻個身,以背相對。
輕輕的,聽見他若有似無笑了笑。
屋裏靜着,無人言語,宏煜打量房中佈置,見牀邊香几上擱着一本書,正是《刑名全錄》,他隨手拿起來翻了幾頁,意兒聽到動靜,回過頭:“別動我的東西。”
他高高地挑眉,“啪嗒”一聲扔回原位,那神情彷彿在說:稀罕?
意兒煩的很,皺眉問:“你怎麼還不走?”
他擡着下巴站起身,居高臨下看着她:“雖然你無禮、粗俗、又蠻橫,但本官大度,不與你計較,只提醒一句,下次再暈倒,記得找個清淨的地方,不要給別人添麻煩,明白嗎?”
意兒睜大雙眼:“好走不送!”
宏煜疏疏懶懶轉身,順腳踢開椅子,大步揚長而去。
不多時,童旺請的郎中到了,意兒自覺已然無礙,更不願被人議論嬌氣,便沒讓醫者進來看診,只命丫鬟付了車馬費,好生請了出去。
晚間童旺再度登門,帶了東西,說是宏煜吩咐送的。
意兒打開盒子一看:“阿膠?”
“是鹿膠。”童旺含首笑着:“此物名貴,最是滋陰補血,我家主子記掛您的身子,一點心意,還請大人切勿推辭。”
那盒上令附有一紙花箋,意兒狐疑地打開,眼角登時狠狠抖了兩下——確是宏煜的筆跡,一貫刻薄的語氣,讓她儘快把身子養好,莫要做出矯情的姿態假裝柔弱,惹人笑話不說,還耽誤公事!
冷靜……
切勿與混蛋計較……混蛋不會說人話……
意兒緩緩深呼吸,笑瞥向童旺,問:“這東西該不是方纔買的吧?”
“大人說笑了,倉促間上哪兒買去,都是平日裏收着的。”
意兒眼底促狹,瞭然點頭:“我聽說鹿膠除了補血補氣,還能溫補肝腎,益精壯陽,對男子有極大的好處,原來宏大人平日也用這個?”說着搖頭微嘆:“真看不出來,他正當盛年,身子竟然這麼虛。”
“……”童旺張張嘴,趕忙解釋:“沒有,這些東西通常留着送人,我們大人自己不用的……”
“我明白,”意兒打斷:“放心,我心裏有數,不會告訴旁人,讓他儘管安心服用,畢竟腎虛這事兒要緊嘛。”
“……”童旺說不過,僵硬笑着,萬分鬱悶地走了。
意兒總算出一口氣,痛痛快快躺下,伸個懶腰,想着今夜早些洗漱,早些休息,等待明日過堂,聽聽那段公案究竟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