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遣退下人，漫無目的地滿園『亂』逛，逛着逛着，便來到供着何氏牌位的屋。
何氏的牌位被供奉在桌案上,面前擺着新鮮的貢品，兩邊各點燭。
她跪在案前,環視冷清的周遭，再聯想到蒹葭苑的和樂融融,難免悲從中來。
“娘,我真的好想您，嗚嗚嗚，您在那邊會想我嗎？”
“您知道嗎？二哥成婚了，他娶了謝氏的侄女,待她像眼珠那般看重。”
“我曾經很討厭二嫂,並非因爲她不好，而是因爲她姓謝。爹爹喜愛謝氏,二哥也疼惜謝渺,我怕日久,您的丈夫，您的兒，都會慢慢忘記您。”
“娘，您當初從滎陽嫁到京城,定憧憬跟父親和和美美生的吧？奈何父親待您冷淡，即便您生下我和二哥都沒有改變。”
“您因生產虧損了身，早早便離開人世，嗚嗚嗚，您當初爲麼堅持生下我，如果沒有我，您便能好好活着。”
“娘，夕珺想您，夕珺真的好想您。”
她向生母盡情地哭訴委屈，直到聲音沙啞，眼睛紅腫才逐漸停歇。
外天『色』漸暗，她打算起身離開，忽然聽外傳來崔士碩的聲音。
“將東西給我吧。”
崔夕珺心慌意『亂』，下意識地藏到角落裏。她還沒準備好見父親，萬又被訓……
她抱着膝蓋，縮成小小團，屏息凝地坐在黑暗中。
*
崔士碩推門進屋，替換掉桌案上的貢品，又往燭臺換上兩根新燭。
他靜靜注視着何氏的牌位，燭光落到眉，匯成片化不開的愁思。
“婉娘。”他喊道：“我來看你了。”
回答他的是片沉寂。
崔士碩道：“這是你走的第十二年，慕禮成親娶妻，夕珺也到了相看婚事的年紀。”
崔夕珺悲哀地想：果然嗎？謝渺剛進門，謝氏便慫恿父親把她嫁出去。
崔士碩並不知道她在此，對着亡妻的牌位惘然如失，“婉娘，歸根究底，是我對不起你。”
崔夕珺憤憤不平：父親邊謝氏恩愛，邊說對不起孃親，未免太笑。
豈料崔士碩道：“當年我不知你心有所愛，貿然向你父親提親，你我成親後，早早便言明對我無意，然而我總以爲對你好，日久了你便會被打動。”
“但我低估了你對他的感情，你嫁給我整整九年，沒有天開懷笑，哪怕我們有了孩，慕禮和夕珺那樣聰明伶俐，你都難生歡喜，總找藉口推脫他們相處。”
“慕禮像你，『性』淡，又早慧，受幾次冷待便明來，但夕珺年幼，每次哭着喊着去找你，被你的奴僕擋在門外。”
“她是女孩，本更加喜歡母親，無論你怎麼閉門不見，隔日她都哭喊着找你。我實在沒辦法，好騙她說你生產落下了病根，怕傳染病纔不肯見她。”
“你熬了九年，終究還是熬不下去，選擇拋棄我們去找他。你死前哀求我將你送回滎陽，他埋葬在起……我沒有同意，婉娘，我不能同意，你是我的妻，是慕禮和夕珺的娘啊！”
“我總是在想，若我早些遇上你，比他更早些遇上你，是否便能夫妻繾綣，恩愛生。又或者，我沒有去滎陽，沒有愛上你，你我也能各自安好。”
說到此，崔士碩已有輕微哽咽，“婉娘，我不能讓你和他合葬，但我將你的遺送回滎陽，派人埋在了他的墓邊，若有來世，希望你們能有情人終成眷屬，別再錯了。”
他上香，平復心情後離開了房。
不知去多久，崔夕珺從暗處走出，滿臉淚痕難以置信。
她對着牌位，邊哭邊問：“娘，是父親在撒謊對不對？您心中沒有別人，您很愛我和二哥，您是因爲生病纔不肯見我！”
更別提父親口裏說的，娘似乎是爲心中已逝的愛人殉情，臨死前更求父親別將她埋進崔家墳地，而是那不知名的情人合葬！
她的孃親怎麼會？她的孃親不能！
然而心底又有聲音在冷笑：你最瞭解父親，他端方正直，襟懷坦，從來不說謊話。這麼多年來，他從未說孃親半句壞話，又何必挑着忌辰，跑到孃親牌位前污衊她？
剎那，崔夕珺覺得天崩地裂。
原來她堅信不疑的事實是虛幻，孃親根本不愛她。而她剛褊自，爲了記憶中的母愛義憤填膺，刁難謝氏，爲難謝渺，次次惡劣而不顧勸阻的耍『性』……
她想起生病時，謝氏無微不至地照顧，那些溫柔撫慰本該來自生母，但生母捨棄了她，反而是繼母在付出。
極致的懊悔如烏雲壓頂，嚴嚴實實地籠罩住她。她再無法待在這裏，捂着嘴奪門而出。
她想去找謝氏訴說歉意，到了蒹葭苑，聽到謝氏在房中哄慕晟睡覺，輕柔地唱着搖籃曲時，選擇了默默離開。
此時此刻，小慕晟比她更需母親。
她想向人傾訴，翻遍腦找不到個能信任的人。
她失魂落魄地來到湖邊，倚着欄杆落淚，直到團雪的『毛』球竄入眼簾。
不遠處傳來謝渺的叫聲，“飯，你在哪兒？快出來，姐姐回去了。”
『毛』球叫了兩聲，謝渺立即尋聲而來，冷不丁撞見崔夕珺涕泗橫流、傷心欲絕的模樣。
……這很尷尬了。
謝渺飛快地移開目光，若無其事地抱起飯便走，豈料崔夕珺喊道：“謝渺！”
不叫二嫂，又直呼其名了？
謝渺並不在意她的稱呼是何，嗯，大不了回去跟崔慕禮說聲，請他好好管教親妹。
耳畔響起細碎的腳步聲，隨後她被人緊緊摟住。
“謝渺。”崔夕珺雙手環着她的腰，臉貼着她的背，哽泣着道：“去都是我不好，是我錯怪了你和母親，是我眼盲心盲，任『性』妄爲，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她遍遍地重複，到最後嗓幾乎快發不出聲。她言語貧乏，除了道歉另說不出新詞，但聽起來悲傷是真，心酸是真，歉疚也是真。
短短半日，她經歷了何事，態度竟發生翻天覆地的變化？
謝渺當然好奇，但她更怕惹上麻煩，乾脆緘口不言，任由崔夕珺發泄情緒。
再說崔夕珺吧，她好不容易逮着個人，即便察覺到對方冷淡，無意聆聽安慰，仍選擇將事情托盤而出。
謝渺着實愣了好會。無論前世或今生，何氏都是活在記憶中的人，誰能想到她背後竟有這麼段故事？
崔夕珺吐完心中苦悶，鬆開謝渺，袖擦去眼淚鼻涕，斬釘截鐵地道：“明日我會去向母親賠禮道歉，從今以後，我唯有她個母親。”
真是衝動又幼稚，上午還說認何氏，夜裏便改口唯有謝氏是母親。
“崔夕珺。”謝渺回身，淡淡地問：“你有沒有試將腦掰開來？”
崔夕珺頂着紅通通的雙眼，茫然問道：“麼意思？”
“意思是，你的腦除了意事，還該裝些聰明智慧。”
崔夕珺哭了下午，整個人已經哭懵，明知謝渺在諷刺，呆呆地生不出火。
謝渺繼續道：“何氏是你的生母，她生了你，給了你血肉，對否？”
“對。”崔夕珺委屈地道：“她——”
“她如何？沒有教養你，疼愛你，於是便能抹去生了你的事實？從此後，你是決定從姑母的肚裏蹦出來，還是石的肚裏蹦出來？”
崔夕珺被堵得啞口無言，頓了頓道：“她嫁了父親，心底還惦記着其他人，甚至還，甚至還……”遷出崔家祖墳，去跟那人合葬！
何其荒謬，何其匪夷所思！
“崔夕珺，你有麼立場指責她？”謝渺道：“她是你的母親，你的長輩，即便犯了錯也輪不到你來指正。”
崔夕珺脫口而出，“我是替父親感到委屈。”
“那更無須你多管閒事。”謝渺道：“姑父深明大義，心胸開闊，他不僅理解你母親，甚至還滿懷愧疚，覺得虧欠她，更虧欠了你。”
崔夕珺瞬落淚，原以爲是父親辜負了孃親才滿懷愧疚，真相截然相反，是父親在苦苦維持二房的美滿，她總不識好歹，經年累月地他唱反調。
謝渺道：“再者，你替姑父委屈，那你母親呢？你有沒有想，其實她也很痛苦？”
崔夕珺不由自主地想，若她是母親，她……
“我會做得更好。”她小聲地道：“即便不愛丈夫，我也會疼愛孩。”
“說很容易，做不易。”謝渺道：“崔夕珺，別總是以己度人，張開眼睛看看，這世上人千人萬，並非有你在困苦。”
臨走前，謝渺扔下句話，“崔夕珺，你擁有的夠多了。”
崔夕珺在湖邊久久佇立。
她翻來覆去地想，想孃親何氏，想父親，想謝氏，想謝渺……
也想困苦。
以往她然沉浸在自己的情緒中，理所當然地無視他人，今晚父親的剖如當棒，敲碎她的自以爲是，而謝渺的話又將它們慢慢拼湊到起，成爲截然不同的認知。
她猛地醒悟。
斯人已逝，其糾結往事對錯，倒不如學學父親，去體諒孃親的苦衷，然後再努力往前走。
畢竟她還有父親兄長，有母親弟弟，甚至還多了個二嫂。
他們都是她的親人，最親密無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