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房逼仄,在門梁處釘着一塊巴掌大小的木板,上面寫了考號。

    白貴看了一眼,寫的是:“地-丁辰”。

    他瞬間瞭然。

    這考棚的考房分了“天地玄黃”幾個大區,他所在的方位應該就是地字區,同樣的地字區也有行有列,行列則以天干地支表示,他此刻就位於地字區丁行辰列。

    考棚低矮,門口放着一個大木桶,裏面盛滿水。走進去,空間狹小,左右都是厚厚的板壁,刷着蛤灰,用來防火,一張可拆卸的几案,。

    白貴坐進考房,將案几橫了起來,才從考籃中取出準備好的東西。

    筆墨硯,擺放好位置。

    不多時,就有吏員分發試卷,這是縣試特製的試卷,上面有紅線橫值道格,共十餘張,每頁十二行每行二十字。

    紙張不準私自攜帶。

    有縣衙發的素紙兩張,也就是草稿紙,就連草稿紙中除了題目和擡頭字之外,都需要填寫楷體,考生不得將答案寫在密封線外,否則零分處置。

    提筆等了一會,就聽見腳步聲,數名衙役高舉着牌燈來回巡查,題目就寫在了上面。

    一名書吏舉着一道題,四書題,也是一個截搭題:“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交鄰國有道乎?’”

    都是出自孟子的梁惠王篇。

    但這兩句連在一起,再聯繫時局,就有些意味難明瞭。

    不少考生寫下題目後,就倒吸一口涼氣,有些難以下筆,這丫的怎麼寫,一旦寫不好就是影射朝廷。朝廷可不就是大國。

    第一句的梁惠王曰,全文是:“梁惠王曰:‘晉國,天下莫強焉,叟之所知也。及寡人之身,東敗於齊,長子死焉;西喪地於秦七百里;南辱於楚。寡人恥之,願比死者一灑之,孺子何則可?’”

    這可不就是現在的大清嗎?

    大清在康乾時候是多麼的強盛,從古至今,中央之國,現在被洋夷欺辱,今日割一地,明日割一地,西方是羅剎國,東方是東瀛國,南方是西夷入侵……

    天下時局圖中,清國已經被四面瓜分殆盡了。

    後一句,是齊宣王問孟子,“交鄰國有道乎?”

    這意思是和鄰國交往有什麼方法嗎?

    難道古縣令其心可誅?!

    一些考生犯起了難,這該怎麼寫,怎麼落筆,看樣子古縣令是要真正選拔時局人才,爲國薦才。

    但還未等他們落筆,洋洋灑灑大放厥詞的時候,又有書吏舉着考題貼板,這次是五經題,正常了許多,不再那麼激越。

    五經題總共有五道,分別是尚書、春秋、易經、詩經、禮記各一道,考試的儒生各自選取自己的本經作答,無須答其他的五經題,相當於專業課。

    第三個書吏,則是史論題:“諸葛亮無申商之心而用其術,王安石用申商之實而諱其名論。”

    申,是申不害。

    商,是商鞅。

    兩人分別在韓國和秦國變法。

    “我的天?縣尊這究竟是意欲何爲?難道縣令也是一個開明士紳,致力於變法圖強,雖居於卑位,但不忘國家安危……”

    “位卑豈敢忘憂國……”

    一羣考生在看到史論題的時候,徹底激動了。

    他們奮筆疾書,準備要做第二個譚嗣同,“各國變法無不從流血而成,今中國未聞有因變法而流血者,此國之不昌也。有之,請譚嗣同始。”

    白貴老老實實將題目抄寫在草稿紙上,然後停筆沉思。

    古縣令這個人他見過,也交談過幾句,比起這些和古縣令素未謀面的儒生,他對古縣令的瞭解是這些儒生不能比的,站着的臺階就不一樣。

    其他儒生需要揣摩古縣令的意思,但他不用。

    他可是住在白鹿書院後宅的,那日古縣令和朱先生的交談聲他雖然沒有聽到,可也從師母朱白氏那裏知道了一二,都是規勸朱先生自保,不要這麼激進。

    這時……

    古縣令出的四書題和史論題,意欲何爲,不言而明。

    “清末的科舉考試已經和前朝大不相同,百日維新雖然未曾變法成功,但是各地都有變法的影子,就如此刻的科舉制,第一場正試增加了史論題……”

    “對於清末狀態,可以用史論斷定清朝此刻的狀態,那就是中樞趨於保守,但是地方上卻主張圖強變法,這也是地方和中樞的矛盾。甚至中樞除了能控制一些北方省份,東南互保之下,令不出四九城……”

    “秦省作爲清廷控制較嚴的省份,不然西太后和光緒帝也不會西狩來到西安城,因此古縣令是絕對不可能讓性格激進之輩,主張變法的人選,通過縣試……”

    “一個朱先生已經夠他受的了,他可不想出什麼差錯,所以這次考試,就是篩選!”

    明白古縣令的意思,那麼寫試卷就容易多了。

    四平八穩。

    不冒進,不突進。

    他當即沉思,先落筆四書題,儘管科舉增添史論題,但四書題纔是重中之重,“聖人傳先王之學,彌兵於魯,發周公之德,齊雖大,景公不能甘寐。”

    (我自己破的題,才疏學淺,就不惹人發笑了,大家樂呵一下就成。)

    他直接以此破題,意思就是,聖人孔子傳先王的學問(孔子在魯國當過中都宰),讓當時危機四伏的魯國免於兵禍,發揚魯國先祖周公的德行,即使齊國強大,齊景公食不甘,夜不能寐。

    這句話妙就妙在魯國恰巧就是周公的封地,所以發揚周公的德行,意思是隻要我們守舊,這都能解決,而齊雖大,又對應了齊宣王詢問孟子的話“交鄰國有道乎”,齊國即使強大,現在要是不修德行,遲早就會喫也喫不好,睡也睡不好,會衰亡的。

    前後對應,以聖人口吻闡發。

    洋洋灑灑千餘言,很快就被白貴寫完了。

    他心裏有革新時弊的想法,但在科舉考試上還是需要穩重,寫什麼字,不代表心底是怎麼想的。

    後面的五經題,是他的本經,一以貫之,很快就完。

    到了史論題,說的是:諸葛亮沒有申不害和商鞅以法家治國的心思,卻用了法家的理論,王安石忌諱在別人面前談起法家,但卻用了法家的東西變法。

    意思是:這兩個都是儒家推崇的賢人,現在兩人都用了法家的道理,這是怎麼回事?難道是儒家比不上法家嗎?

    “誅心之言啊!”

    白貴暗道,雖然歷代封建王朝都是儒皮法骨,但是真的明面上這麼說的沒幾個,包括古縣令,一旦承認法家的治國之道比儒家好,那麼儒家就失去了大義,古縣令還有這些以儒家四書五經考取功名的官員又算什麼?

    要是誰真的按照儒家不如法家的理論,去闡述這史論題,絕對是罷卷的下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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