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文幹,這個名字王晊已經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每當有人試圖去了解玄武門之變的始末,總會將武德七年的楊文幹謀反事件作爲一個重要的節點。

    歷史的指針撥回武德七年。

    彼時大唐土德正旺,王世充、竇建德、劉黑闥諸侯授首,杜伏威、李密、羅藝俯首稱臣。外有秦王世民橫掃六合,內有太子建成穩握中樞,李氏王朝的百年基業漸漸拉開序幕。

    盛夏六月,開國天子李淵將軍政大權放心的交給已經穩居儲位的太子,帶着次子李世民和四子李元吉,還有一干近臣以及大隊扈從,前往帝都長安以北三百多華里,位於宜君縣玉華山的仁智宮避暑休養。老皇帝戎馬一生,本想踏踏實實享受享受,可這份愜意卻被一場舉報打破。

    舉報的兩個人,一個叫喬公山,一個叫爾朱煥,都不是大人物,但他們的身份很特殊:

    衛率統軍,太子建成的近臣。

    而他們說出的話令李淵毛骨悚然:太子李建成謀反!

    太子謀反,這是驚天大案!李淵連夜親自召見了二人,審問細節。

    根據喬公山和爾朱煥的交代,東宮左衛率韋挺傳太子令,命二人押送一批軍械前往慶州,交給曾經的東宮宿衛將軍,如今的慶州都督楊文幹。兩人途徑豳州的時候,因爲內心恐懼決定向李淵告密。

    恰在此時,一個叫杜鳳舉的人也跑到仁智宮告發太子打算謀反。

    楊文幹所在的慶州可不在今天的韓國,而是在甘肅慶陽附近,距離仁智宮所在,不過五百里左右。如果李建成真的聯合楊文幹謀反,那叛軍的鐵蹄只要一日夜便可踏破仁智宮的宮門!

    一直相信兒子的李淵慌了。

    不論喬公山他們是衆口鑠金,還是三人市虎,總之在人證和盔甲物證面前,李淵也不得不相信,自己這個早在大唐開國前便定下的繼承人,是真的謀反了!

    六月初五,李淵假託他事,下旨召正在長安監國的李建成立刻到仁智宮見駕。

    也許是做賊心虛,也許是聽到了父親身邊人的通風報信,三天後,面色蒼白的李建成跪倒在了盛怒的父親面前。

    大殿上,年過花甲的老皇帝大罵太子忤逆不孝,言辭之激烈前所未有。

    龍椅前的李建成惶恐不能自辯,不僅連連磕頭認錯,甚至整個人撲倒,以頭搶地,幾乎身死。而即便如此,太子所承認的“錯”,也不過是結交地方軍將,絕不承認唆使楊文幹謀反一事。

    在痛罵了兒子之後,年邁的皇帝恢復了冷靜,開始重新掂量起骨肉親情和君臣大義的平衡。他先是將李建成祕密扣押,然後命司農卿宇文穎前往慶州一探虛實。

    老皇帝想的很簡單,天下早晚是太子的,自己這個兒子根本沒必要謀反。如今天下諸侯悉平,太子與秦王的儲位之爭又成了帝國的心頭之患。楊文幹身爲東宮舊將,太子心腹,難免會爲了力保太子而做些過火的事。

    然而出乎老皇帝的預料,在宇文穎抵達慶州後,楊文幹竟然真的豎起了反旗。

    故事的結局和往常一樣,秦王李世民臨危受命,率天策府諸將平息了叛亂。楊文幹兵敗被殺,甚至連皇帝的特使宇文穎也死在亂軍之中。

    老皇帝再次見到了被折磨得不成樣子的太子。沒人知道他們說了什麼,史書上只是記載,太子還是回到了東宮,只是一直被其視爲老師的太子中允王珪、東宮左衛率韋挺,還有莫名捲入的天策府兵曹參軍杜淹被流放西川巂州。

    而此刻魏徵拿出的寫有“文幹反,保東宮”的手諭,如果在武德七年被老皇帝李淵看到,那楊文幹事件也許將迎來另一種結局。

    “書臣,你怎麼看?”

    魏徵注視着王晊,眸子裏的光直刺人心。一邊的太子埋頭於茶杯,卻彷彿已經將二人置於自己的手掌之下。

    王晊盯着魏徵的眼睛,不住的自問:

    他想說什麼?兩年前那場謀反,王晊又知道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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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還是原來那句話。”王晊壯着膽子回答。

    原來那句話,嗯,原來哪句話?哎,聽過他那句話的人,自然知道今天他要說哪句話。沒聽過他那句話的人,肯定猜不出他說了哪句話。

    至於王晊自己,他也不知道當時說了哪句話,他只是不想暴露自己。

    魏徵盯着王晊,微微笑道:“我就說,其實明眼人都知道,太子若要楊文幹反,派人送句話則可,何必寫下字句,授人以柄?這把戲,莫說是書臣,就是長安街上隨便一個孩子都能戳破。”

    臥槽!假的?!

    王晊瞪大了眼睛,不禁爲自己的睿智點贊。

    太子一聲冷笑:“手諭是假的,可是上面的印記卻是實的。玄成,不必繞彎子,直接和書臣說罷。”

    魏徵坐下,飲了口太子府的新茶道:“今年初,齊王殿下以私豢死士的罪名緝拿了天策府車騎將軍張亮。齊王的手段你是知道的,三天過後,張亮只剩下半口氣,可就是這樣,他也沒說出半個不利於秦王的字。倒是一同被捉拿的一名張亮親兵,供出了此物。”

    王晊接過魚符,仔細觀摩,只見銅符的形狀是從頭到尾被片開的半條魚,一面是栩栩如生的立體魚形,另一面打磨平整,正中扣了一口方印,似是個人名。

    這叫魚符,依託於秦漢時的虎符。李淵爲避諱李氏祖先李虎而改虎爲魚。形制上,魚符與虎符一樣,乃是一條銅魚剖開兩半,彼此符合。兩半魚符一半由官員持有,一半由吏部庫藏,與該官員的職階一同保管。魚符的質地也根據持有者官職的高低,分爲金銀銅等材質。

    王晊仔細看魚符上的名字,卻是極難辨認,似乎被人刻意刮花。

    “不用看了,那是宇文穎的魚符。那小兵當日便是在亂軍中拿住了宇文穎,從這位司農卿大人身上得到了魚符和假手諭。他貪財心切,一直沒有上報此物,一番皮開肉綻,這才供了出來。”

    魏徵說着,在印記上指出了宇文穎三個字的痕跡。

    李淵的使者竟然帶着僞造的太子手諭?這太過蹊蹺了。王晊不由得皺眉,脫口問道:“那小兵呢?”

    魏徵沒有答話,看向太子。

    “建成審人,一共留下過幾個活口?”太子的語氣有些不滿。“打得太狠了,身子骨受不住,說完當夜就死了。”

    “那宇文穎呢?宇文穎當時作何解釋?”王晊本能的追問。

    魏徵回答:“那小卒沒說,但是想來定然不是被送到秦王面前。若是讓秦王得到此物,憑長孫無忌和房玄齡等人的奸詐,只怕東宮得讓他們攪個底朝天。”

    “往事不說了。”太子將茶杯重重的放到條案上,這是他的修養所允許表示憤怒的最強烈方式。

    魏徵點頭,接着道:“剛纔殿下說了,手諭是假,可是印章爲真。”他指着紅印上‘皇太子寶’中寶字的繁體字,王晊才發現裏面多出了一橫。

    “這是暗記,只有東宮近臣才知道。文幹在顯德殿戍衛多年,自然是知道的。想必他是看到此物纔會起兵。”

    王晊順着魏徵的話點頭,眼神中卻是茫然。

    哦,有人偷了印章,騙楊文幹起兵,企圖陷害在仁智宮的太子,不就是這個意思嗎?大大方方說唄,都是過去式了,還能翻案怎麼着?

    “啊,那豈不是……”他又用上了套路,說出似有還無的廢話。

    “對,豈不是奸細就在本宮身邊,就在這東宮!”太子猛然一拍桌子。

    魏徵解釋道:“這皇太子印璽,殿下從不離身,唯有就寢時纔會放於枕邊。宇文穎的假手諭上竟然刻有真印璽,這是個危險的信號。”

    “還有我中毒之事……”

    “正是。那天殿下在府中自飲,可是你卻突然出現,說有人謀害殿下,還以身試酒,方有前日中毒之危。那細作從盜取印璽,到下毒謀害,行事愈發大膽,說明其幕後主使定有大動作!”

    魏徵攥緊了拳頭:“書臣,你爲太子冒死試酒,忠心可鑑。自從進入東宮以來,你行事才思機敏,行事果決練達,備受殿下器重。當年殿下親征劉黑闥,也是你識破劉賊詭計,助殿下擒得賊首。殿下與我商議,決定請你找出東宮的家賊。”

    “我……抓東宮叛徒?”

    王晊瞠目結舌,差點將心中的實話脫口而出。

    他王晊就是最大的叛徒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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