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影中的太子率更丞,終於找回了全部的記憶。

    王晊,並非他的本名。

    直到武德二年,他的名字都叫劉樹德,字德仁。

    他的父親,也就是李元吉手中魚符的主人,生前乃是大唐戶部尚書、陝東道行臺左僕射、魯國公,幫助李淵打響了武裝奪取大隋政權第一槍的開國功臣:

    劉文靜。

    武德二年,一貫不甘於位居裴寂之下的劉文靜,被胞兄散騎常侍劉文起告發謀反。

    天子李淵對此案的反應十分迅速。他不僅直接派了與劉文靜素來不和的裴寂擔任案件的主審,甚至還把告發劉文靜的劉文起一同逮捕。

    牢獄中的劉文靜受到了宿敵的拷打和報復,但他堅持只承認對受封的官階有所不滿,拒不承認自己有謀反之心。包括秦王李世民和蕭瑀在內的諸多大臣上奏爲其求情,請求天子看在其首倡義兵的功勞上網開一面。

    可是天子李淵不僅不買賬,反而聽信了裴寂的進言,認爲劉文靜已生不滿之心,他日必成禍患,絲毫不顧及自己曾經在武德元年剛剛曾給與過劉文靜“恕二死”的恩情,最終還是下令斬殺了劉文靜和其兄劉文起。

    劉氏一族的老少,也因此被抄家流放,一個曾經無比顯赫的家族,在其剛剛登上巔峯的第二年,便如同一抹塵埃一樣煙消雲散了。

    劉樹德永遠記得,化身爲王家侄兒的自己站在刑場圍觀的人羣中,與自己的父親四目相對的情景。已經喪失了生命希望的劉文靜,在看到幼子的面容時,嘴角微微露出了微笑,高聲大喊道:

    “兒啊,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此言不虛啊!切莫走爲父的老路啊!”

    監斬臺上的高官爲了巴結裴寂,連忙下令堵住劉文靜的嘴巴。劉樹德就這樣看着自己曾經風光無限的父親,聰明一世的父親,令自己驕傲無比的父親,狼狽的死在眼前。

    劉文靜的血濺滿了刑場,也濺滿了兒子的路。

    那一天,劉樹德沒有說一個字,而翌日,他開口的第一句話,是對老王珪說道:

    “侄兒王晊,謝伯父收留之恩。”

    從那天起,劉樹德死了,而早已經在太原入土爲安的王晊,悄然在長安復活了。不僅復活了,這個繼承了父親聰慧頭腦的少年,開始用功苦讀,成爲了老王珪最爲得意的後輩。

    武德五年,在太子與劉黑闥叛軍鏖戰的關鍵時刻,老王珪將這個被寄予厚望的侄兒帶到了太子李建成的身邊,寄希望於他血脈裏的聰明智慧,能夠幫太子取得勝利,從而在於秦王的較量中扳回一城。

    王晊倒也不負衆望,不僅幫太子戰勝了劉黑闥,還設計取得了賊酋的首級。那一天,太子記住了他的名字,東宮,也有了他的一席之地。

    可是少年本以爲自己能重新開始一段生活的時候,老王珪又用一次談話,改變了他的人生。

    “天子敕封秦王爲天策上將,位在三公之上,如此決斷,大唐儲位不安。老夫已經太老了,走不動了。你雖然只是從七品下的率更丞,可是位置卻比那些州府刺史更加險要。”

    “去投靠秦王吧,王家不能重蹈劉家的覆轍,不能把賭注都押在一邊上。”

    老王珪的話,再一次震撼了王晊的心靈。他終於看清了血淋淋的人心,原來忠誠,也是可以像籌碼一樣兩邊下注的。

    老王珪留下他,並非是真的在乎劉王兩家的世交,只是看中了他的才華,要爲將來的政治博弈,增加一枚籌碼。

    他已經不知不覺間成了牌桌上價值最高的籌碼。

    王晊永遠也忘不了父親臨終的那句話:

    “狡兔死,走狗烹,高鳥盡,良弓藏……”

    他不想當任人擺佈的籌碼,他要自己博一次。

    這次,他要賭個大的,賭個父親和老師,從沒有押過的注。

    他帶着王晊交給他的祕密,來到了齊王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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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齊王李元吉斜靠在書房的椅背上,陰冷的看着他帶來的密信:“哼?楊文幹在慶州招募死士?!這件事大哥知道嗎?”

    王晊回答:“太子仁厚,定然不會同意,但是東宮裏有人覺得,太子的兩千長林軍,還不足以壓制秦王的玄甲軍。”

    “有人……”齊王冷笑了一聲。“你伯父是太子中允,你又是太子的率更丞,你們叔侄一心,跟着太子早晚都是國家卿相,找本王幹什麼?”

    王晊道:“正是因爲叔侄不能一心。伯父見我是旁支出身,總意欲壓榨……”

    咵!

    李元吉將密信重重摔在王晊的臉上。

    “你把本王當成什麼?長安大街上的三歲孩童了嗎!”李元吉怒道:“你以爲本王不知?東宮馬廄裏母馬懷了幾隻崽子本王都一清二楚!你以爲你和王珪還想騙過本王?!”

    說着,李元吉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一個密匣,打開後翻出一張泛黃的舊紙:

    “劉樹德,字德仁,劉文靜三子。武德二年劉文靜問罪之時,求學於王珪府邸……怎麼,還想聽本王繼續念下去嗎?”

    王晊面不改色的迎接着齊王的凌厲目光:“大王既欲用我,何必如此試探?”

    “用你?呵呵!你是朝廷的欽犯!本王會用你?!”

    “殿下若是不願用王晊,何不直接命人將王某押走審訊?殿下既然願意談,無非就是想看看在下的膽色,聽一聽在下的話,若是談得攏,不妨就做下去。談不攏,再翻臉不遲。”

    李元吉嘴角一揚,坐回了位子。“好啊,劉樹德,本王再問你,爲何來找本王?”

    “爲我,亦爲君。”

    李元吉問道:“爲本王?你知道本王要什麼?”

    “殿下亦心懷天下。”王晊淡淡說道。

    “胡說!”李元吉喝道:“你這是挑唆我和太子的手足之情!”

    “私查太子屬官,知情不報,難道殿下這是爲了維護和太子的手足之情嗎?”

    突然,李元吉凝視着對面的男人,恢復了平靜,就像是一場大火瞬間消散於無形。

    “說下去……”

    變了臉的李元吉冷峻說道:“你自己想要什麼?卿相之位?還是國公爵位?甚至是像杜伏威那樣,當個異姓王?”

    “殿下說的太奢侈了,太奢侈了……”王晊擺手微笑道:“家父賭秦王,老王珪賭太子,在下,只想自己贏一回。”

    “呵呵……”李元吉苦笑道:“年輕氣盛。你啊你啊,知不知道自己在說什麼?”

    “說殿下心中之所想。”王晊篤定說道。

    李元吉沉默了許久,終於將那封密信攤在桌上。

    “所以,楊文幹這件事,你打算怎麼做?”

    王晊雲淡風輕的說道:“老王珪覺得,秦王得到這封密信,不過是要彈劾太子私擴宿衛,乃是逾制之罪。要我說,索性把他鬧大。”

    “鬧大?難道要說太子謀反?”李元吉懷疑道。

    “對,就是謀反。”王晊點頭。“不如此,天子不會震怒。”

    “太子謀反……”李元吉思忖着搖頭。“不妥,不妥,本王與太子情同手足……”

    王晊笑道:“齊王是怕鬧大了,太子被廢,秦王得利吧?”

    李元吉沉默了,他詭異的看着王晊,沒有同意,更沒有反駁。

    王晊微微搖頭,隱然已經掌握了談話的主動權般說道:“殿下可是太不瞭解聖上了。”

    “本王不瞭解父皇?!笑話!”李元吉嘴上強硬,可是眉宇間隱然出現一絲懷疑。“你倒是說說,本王錯在哪裏?”

    王晊斬釘截鐵說道:“殿下不懂老人!尤其是一個老父親!聖上老了,而人一老,愛子心切愈濃,且前隋廢長立幼殷鑑不遠,莫說是區區逾制之罪,就是太子謀反,憑聖上的性子,在下料定儲位也不會易動。大功不可一蹴而成。所以,撇開太子,此次就算楊文幹在慶州真反,陛下也斷然不會廢長立幼。”

    “父皇老了……”李元吉若有所思。他踱着步沉吟道:“但是會對太子有所失望。而秦王那邊,本就封無可封……”

    王晊點頭:“人心不足蛇吞象,秦王那邊天子不賞,自己就會去爭。殿下要做的,只是設法將‘太子謀反’四個字,送到天子耳邊。其他的不用殿下操心。在下相信,只要有了這回,不用殿下運籌,秦王那邊就會主動籌劃下一次動作。那時殿下要做的,就是再幫太子一回,如此太子定會愈發依賴殿下,而聖上也會將原來太子和秦王的權柄分給殿下……此之謂,鷸蚌相爭……”

    “漁翁得利。”

    “至於以後是行廢立,還是……就看殿下的了。”

    王晊故意話說一半,留給李元吉無限遐想空間。

    齊王會心一笑,隨即擺了擺手:“不必再說了。本王什麼也沒有聽見,該回東宮還是去宏義宮,你只管去做吧。多說無益,至於你到底心向何方,這次本王一看便知。”

    王晊知道,齊王已經簽下了和他的盟約。剩下的,就看自己的手段了。

    兩個時辰後,王晊被一個名叫侯君集的人,帶到了秦王宏義宮的書房。

    從李世民若有所思的表情中,王晊已經看出,這場賭局,他已然通喫得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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