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種程度上,能夠被稱爲都知的名伶,其才學已經超越了九成九的士子,就算是去考科舉也沒什麼問題。
“說起酒令,兩百年前虞初還有一件趣事。當時還是紈絝少年的蘇子放蕩不羈,一老者看他不慣,在宴席上與他對飲酒令。
老者嘲笑蘇子‘長安輕薄兒,白馬黃金羈’,
兩句詩分別引用了賈至《春思二首》、寒山《詩三百三首》裏的原句。
而少年蘇子則迴應‘昨日美少年,今日成老醜’,同樣也是從《詩三百三首》和劉希夷《代悲白頭翁》意化摘句而來。
氣的那位老者吹鬍子瞪眼,而蘇子則不斷飲酒作賦,斗酒詩百篇,將老者和宴席上替老者幫腔的所有人都不帶髒話地罵了個遍,一夜成名。
而那位老者,則是當年的學宮山長,蘇子也因爲這件事情,被特招進了學宮,傳爲佳話...”
楊域笑呵呵地講着關於酒令的趣事,
自知詩詞歌賦才能不高的李昂,很自覺地坐在了宴席後方,和柴翠翹愉悅地喫着小菜,默默吐槽道:“感情蘇子還是個暴脾氣的匪幫說唱歌手?
AKA蘇子?”
他擡起頭,正好看到作爲觥錄事(協助裁判給人灌酒)的宋紹元,正紅着臉,磨磨蹭蹭地坐到了尤都知的身旁。
李昂雙眼微眯,
宋大哥這是動心了?
嘖。
李昂低下頭去,想不到宋紹元平時看起來敦厚老實,文質彬彬,喜歡的卻是這種千嬌百媚類型的。
人不可貌相啊。
話說回來,學宮山長...似乎有不經過考試,特招學生的權力?
李昂喝了口氣味芳香的果酒,漫不經心地想着。
————
“咳咳!”
長安城北,龍首原,大明宮,御花園。
身材高大的鶴髮老者,停下腳步,捂嘴咳嗽了一聲。
“山長!”
老者身邊數名提着燈籠接引的宦官,瞬間跪倒在地,恐懼得雙手發抖,噤若寒蟬。
爲首的面白無鬚黃衣宦官,提着燈籠,嘴脣顫抖着詢問道:“您,您怎麼了?”
“沒事,只是有些着涼了。”
老者慢慢拉緊了身上的白色狐裘,淡淡道:“不用在意,走吧。”
“是。”
黃衣宦官勉強平穩心神,在前領路,強行忍住小腿的抽搐——在老者咳嗽的那一瞬間,宦官感到了莫大的恐懼,儘管他是從四品上的內侍省少監、皇帝的貼身內侍。
連玄霄,學宮山長,虞國最重要的支柱,三十年前就已經踏入燭霄境的修士,咳嗽了。
修士參悟天地至理,氣海循環往復,很少生病。但一旦患病,就意味着發生了嚴重問題。
昊天神殿、南周、西荊、南詔...甚至蟄伏已久的突厥,
天下諸國、各方勢力,都會因爲這一聲咳嗽而動,
掀起驚濤駭浪。
黃衣宦官在前方默默領路,來到院外站定,目視着老者在金吾衛士兵的帶領下走進院中。
待到老者背影消失不見,黃衣內侍才轉過身來,目光如刀一般,剜過所有瑟瑟發抖的宦官,寒聲道:“今天發生的事情,誰也不允許說出去。擅傳者,死。”
————
院中屋內,穿着鳳冠鳳服、雍容華貴卻難掩眉眼間憔悴的溫婉婦人站起身來,輕聲道:“山長您來了。”
大明宮中,能穿鳳冠鳳服的只有一人,薛皇后。
而在她旁邊牀榻上側坐着的黑色常服、微抿着嘴、不怒自威的中年男子,自然就是虞國皇帝。
天下間最龐大帝國的統治者、一言一行都能牽動億萬人命運的虞國帝后。
但此刻,他們就只是一對焦慮不安的夫婦。
“臣見過陛下、皇后。”
“山長過來看看吧,樂菱她,心疾又發作了。”
皇帝長嘆一聲,哀愁地看着牀榻上面色慘白的少女。
李樂菱,皇帝與薛皇后的嫡長女,天生麗質,容色絕姝,雅擅丹青詩賦,最得皇帝皇后寵愛。唯獨天生患有心疾,不能久站跑動。
老者默默走上前去,手指搭在少女手腕上診脈,片刻後睜開雙眼,從懷中取出一張黃紙,以指作筆,在紙上龍飛鳳舞寫下符籙,將符籙輕輕貼在少女手腕上,
這才站起身來,後退半步,低聲對帝后道:“公主的心臟天生缺損,心疾隨血液流轉而逐漸加重。比上次看,又嚴重了一些。
臣用龜息符延緩了公主心跳,延緩心疾,以後陛下每三月一次,讓人來學宮領臣寫的龜息符,
不過,還是一樣...治標不治本。”
山長是虞國最強大的修行者,他說的話幾乎等同於金科玉律。
薛皇后面色慘白,身形晃了一晃,勉強扶住牀柱站穩,完全看不出白天母儀天下、統率六宮的穩重端莊,“該死的御醫,該死的醫官,他們開的那麼多藥,那麼多方子,沒有一個有用的...”
薛皇后不顧儀態,咬牙切齒地低聲咒罵着,儘管她自己也知道這毫無用處——先天心疾,藥石難醫,
事實上李樂菱能活到現在,完全是帝后二人不計一切代價,蒐羅藥草奇珍,將公主的命硬生生續到了現在。
“好了,別說了。”
皇帝疲倦地擺了擺手,低聲道:“山長,沒有別的辦法了麼,
比如,異類...”
老者驟然睜開雙眼,視線對上了皇帝坦然而堅定的雙眸。
“天下異類種類繁多,奇詭難測。
並且兩種或三種異類相遇,還會發生無法預估的詭譎反應。
皇宮的天機樓沒有能夠醫治樂菱先天心疾的異類,
那學宮的東君樓,昊天神殿的萬化閣,說不定有辦法...”
皇帝低聲說着,
守在屋外的金吾衛們,各個噤若寒蟬,恨不得堵上雙耳。
異類是昊天治下所有生民的共同敵人,學宮、鎮撫司可以收容、研究異類,甚至把異類當做武器,
但用異類治病,甚至移植異類...
那幾乎是魔道行徑,爲昊天所不容。
一國帝后在小屋中談論這些內容,傳揚出去不知要在天下間造成多麼恐怖的震動。
“阿孃,阿耶,別...”
在貼上龜息符後,臉色好轉一些的李樂菱,勉強坐了起來,拉住了還要再說下去的父母,“別...”
唉。
老者輕嘆一聲,重新低下眼簾,“陛下,讓公主今年來學宮入學吧。公主年紀也到了,在學宮清淨清修,溫養氣海,說不定心疾能不治而愈。
至於東君樓的事,臣會想想辦法。”
“那就有勞山長了。”
皇帝鬆了口氣,與皇后一起禮送老者離開。
圓月高懸,老者在黃衣宦官的陪同下,默默走出禁苑,乘上馬車,駛出皇城。
骨碌碌——
馬車輪轂碾壓着夜晚長安的石板地面,隨着深沉皇宮的遠離,鬧市的喧譁聲也逐漸接近。
“心疾...”
老者微擡起頭,視線彷彿穿透了馬車頂棚,望向遼遠寬闊的銀河,喃喃自語道,“心碎了,還能活麼...”
“嘔——”
喝了太多果酒的李昂,站在路邊,在柴翠翹的拍背下吐着酸水。
想不到...長安的果酒...竟然還有點度數。
醉醺醺的李昂沒有注意到那輛漸行漸遠的馬車,打了個酒嗝,如夢囈般小聲嘀咕道:“心碎了,補上不就行了。
體外交叉循環技術,懂不,嗝,懂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