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藏着一把問劍 >第三百一十七章 伸冤(4K)
    他轉過身,望着臺階下茫茫多的人羣,說道:“伽藍宗立足於汾州,名下的糧行,車馬行,牙行,船行,酒肆,邸店等,一年明面上的收入就達六百萬貫,

    在這之外,還有醫治各路江湖人士的醫藥費,各州府善男信女的募捐,發賣開光法器...

    算下來何止千萬貫。

    這些修繕寺廟金身的銀錢中,有多少百姓血淚?”

    楊十九頓了一下,緩緩道:“歷朝歷代百姓之負擔有三,賦稅,徭役,衙門攤派。

    隋國賦稅二十稅一,相對較輕,但徭役卻極重。一年之中,必須要有一月、半月爲官府無償勞作。

    時間看似不長,

    但各地衙門怎麼可能真的遵守?必然肆意徵發,讓百姓爲他家鋪路修渠,甚至假稱工程質量低劣,要求返工,一月徭役,硬生生拖到三月四月,錯過農事。

    另外還有攤派,

    驛馬、灑水、門包、長隨...

    官員過境,有如蝗蟲一般,有無數理由索要錢財。分攤在百姓頭上,按田畝攤派,每人都要交錢,

    如若延期,里正衙前、官吏差人,便會拿着鐐銬踹開大門,將人拷走。”

    楊十九掃過臺下衆人,面無表情道:“仔細算下來,自耕土地的一戶之家,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年到頭竭盡全力也只不過勉強維持生計。

    但凡遇到災年,或者官吏貪婪,立刻便會破產,淪爲佃農。

    一旦成爲佃農,便是無根之木,無水之萍。

    汾州一地,擁有佃農最多的,並非地主豪強、世家大族,而是伽藍宗。”

    他指了指那些拿着棍棒的武僧,淡淡道:“伽藍宗的僧衆數以萬計,其中過半都是武僧。

    須知只有靈脈合格者,方能修行,這些武僧絕大部分都沒有修行潛力,他們所學習的武藝,也不是用來對付其他宗門的修士,而是爲了對付佃農。

    佃農不按時交租,罰,

    佃農私藏糧食,打,

    佃農私下議論,關,

    佃農家中妻女容貌姣好,佔。

    以至於民間有‘好妻種好田,孬妻種孬田’之說法。

    數萬戶佃農,便是數萬戶奴隸,世世代代爲伽藍宗做奴。稍有怨憤便會迎來鎮壓——這些事情很多時候甚至不需要你們伽藍僧人親自動手,

    你們豢養的江湖門派就能爲你們效勞,讓佛子佛徒手上不至於沾染過多血腥。

    鬧得狠了,伽藍宗再施施然出面,懲處一些本來就是被你們豢養的惡霸,以平民憤。

    至於汾州官府,毫無作爲,甚至與伽藍宗相勾結,

    前者指使衙役,加派徭役,故意令自耕農戶錯過農時,瀕臨破產,交不上賦稅攤派,

    後者則趁勢放貸,利滾利,貸滾貸,

    兩相協作,不出數年,自耕農戶必然舉家破產,

    而這時伽藍宗便能低價買下土地,繼續擴張‘極樂佛土’、‘極樂佛國’。”

    “放肆!”

    一名武僧忍不住喝罵道:“佛法高深,豈容你在這裏詆譭?!”

    楊十九搖頭道:“詆譭?若世間真有法力無邊的佛陀,若佛陀真像你們說的那麼仁慈寬厚,若菩薩真像你們說的那樣,曾經活過來過——比如那座韋陀菩薩像,

    那他又怎麼會容許你們在這裏行惡?

    不是應該將你們關入無間地獄麼?

    還是說,佛陀菩薩認可你們的行徑,認爲你們這是在踐行佛法教義?”

    “...”

    了難住持深吸了一口氣,緩慢道:“你不是楊十九。”

    “哈哈哈,我當然不是。”

    楊十九,或者說瘦削老者,苦澀笑道:“楊十九篤信禪宗,當了一輩子順民,即便被收租的打手打斷了腿,毒啞了喉嚨,也依舊愚忠愚信,

    這等虔誠我哪能比得上?

    我只是個不甘心如此的逆民而已。”

    也許是這話聽起來有些熟悉,一名武僧努力回憶了一番,突然雙目圓睜,愕然道:“你是呂秀才?”

    “沒錯,我就是那個不肯安分做順民的呂秀才。”

    瘦削老者緩慢地點了點頭,“我考科舉屢試不中,被鄉親譏諷爲秀才,淪爲佃農。偶爾幫人寫信抄書賺取酬勞,其餘家計都靠妻子種田、縫衣維持。

    實在愧爲人夫、人父。

    我去參加州府鄉試,好不容易考上舉人,回到家中卻得知妻子爲了領免費的粥,在水陸道場上不小心撞了某位伽藍宗小沙彌一下,就被江湖門派的打手抓去關進監牢,百般折磨,

    我的兒女被封在家中,活活餓死,死時手指血肉模糊,木門上滿是深邃抓痕。

    沒有一個鄰居願意伸出援手——只因那個小沙彌,傳聞是伽藍方丈的私生子,貴不可言。

    我考上舉人的消息傳回,那個江湖門派的堂主立刻登門道歉,送回了我的妻子,並砍斷了打手的兩隻手。

    但這有什麼用?我的妻子抱着瘦如柴骨的兒女屍骸,夜不能寐,終日以淚洗面,不斷說是自己害了他們,過不了多久就死了。

    我聽說,讓人幫忙‘略施懲戒’的具體主意,是那個小沙彌想出來的,

    於是,我要找個說法。

    我拒絕了登門說媒的每人,抱着妻子兒女骨灰登上伽藍宗,第一次第二次,都被禮貌勸回,

    第三次在半路上,就被路人用布袋蒙上腦袋,痛打了一頓,踹下山去。

    他們讓我‘別不識好歹’,

    我去衙門要說法,長官臥病在牀,拒不接見。

    我去州府要說法,州府上反而說,我的鄉試考卷有問題,要駁回我的舉人資格。

    我去長安要說法,結果被人綁上船隻,打斷了一條腿,丟進了河裏。

    我費勁千辛萬苦爬上了岸,想到即便我到了長安,敲響了萬年縣的伸冤鼓,恐怕也伸不了冤——

    伽藍宗能通天,最後的結果,

    也不是我冤,只會是禪宗魁首的伽藍宗冤,是那位方丈的私生子冤。

    所以,我與一隻妖魔達成了協議。”

    老秀才從懷中拿出一個布囊,輕輕解開,裏面裝滿了細密沙粒,“那隻妖魔無所不能,它以我魂飛魄散、永世不能超生爲代價,

    讓我喝下一瓶血液,

    給予了我要到說法的能力。

    這些沙子,方丈熟悉麼?”

    “這是...”

    一向喜怒不形於色的了悟方丈也不由得色變,“時之砂?”

    “沒錯,就是你們伽藍宗早已丟失的至寶,時之砂。”

    老秀才點頭道:“摩訶勒棄多來中原傳播佛法,不止帶來了經書,也帶來了傳說中佛祖所遺留下來的幾件法器。

    時之砂,具有停滯、逆轉時間之效果,

    配合你們宗門寶庫中的須彌沙漏,便能調轉時間長河。”

    此言一出,舉座皆驚,

    衆人或猶疑,或恐慌,或震驚,或貪婪,

    包括夏浚等人在內。

    李昂心底掀起駭浪,瞬間想到了長安城裏那個神神祕祕、自稱神通廣大的槐靈,

    以及...

    自己懷裏與時之砂極度相似的鹽狀顆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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