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日前,李斯師兄令他找機會試試這個年輕人對於法家的態度,可惜一直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

    卻不想,今日對方竟然主動登門了。

    茶水的熱氣,在空氣中騰騰昇起。

    看着眼前這張面孔,張蒼暗暗點頭。

    虎豹之子,雖未成文,已有食牛之氣。

    到底是龍子龍孫啊,別的不說,光說這份不卑不亢,淡定從容的氣度,就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他穩了穩心神,目光落在案几上。

    “適才聽說,公子準備將此物賣與廷尉府?”

    對於這東西,從看到的第一眼開始,張蒼便抓狂了。

    要知道,廷尉府裏的同僚們對“刀筆吏”這個稱呼,早就深惡痛絕了。

    有了這東西,以後出門在外,大傢伙自然能挺直腰桿做人,朝廷上下的辦事效率,也會成倍增加。

    毫不誇張的說,這東西一旦問世,必將會轟動整個帝國。

    可也正因如此,張蒼纔不由疑惑起來。

    這位皇長子爲何要將此物賣給廷尉府?

    他難道不知道,一個“獻”字與一個“賣”字背後所代表的的意義,有着天壤之別麼?

    看着張蒼欲言又止的模樣,夏弘聳了聳肩,輕笑道:

    “我是商籍。”

    “嘶……”

    聽到這句話,張蒼眼中閃過一抹錯愕,緊接着釋然起來。

    原來如此……

    大秦以農爲本,商籍看似擁有免於徭役的自由,可也同時被從功爵晉升體系踢了出去。

    旁人若是獻寶,或許還能獲得朝廷的嘉獎,可作爲商籍,卻只能望洋興嘆。

    這樣一來,確實不如賣與朝廷,來得實惠。

    只是,咱們這位皇長子好端端的,爲何會是商籍?

    他如果能以皇子的身份,代表法家,振臂一呼,光是憑這個東西,那威望絕對火速飛昇。

    到時候,就是與那扶蘇怕也是能抗衡一二吧。

    想到這裏,張蒼看了眼夏弘,不由有些可惜。

    “不知公子打算作價幾何?”

    “六四分成可否?”夏弘試探性的問道。

    紙張這東西雖然珍貴,但早晚都會量產,到了那時,終究得走薄利多銷的路子。

    只要有了官府背書,就不愁沒有銷路。

    光是大秦的官方採購,便是一筆數目驚人的大單。

    更何況那些趨之若鶩的讀書人。

    而且,夏弘看重的,也並非完全是紙張的收益,而是通過這件事情本身所帶來影響力。

    給自己留下四成,其實已經不算少了。

    可是很快,夏弘便楞在了那裏。

    只見張蒼點了點頭,極爲爽快地叫人拿來廷尉府印信。

    “公子造出此物,是澤被蒼生,名垂青史的壯舉,區區六成營收實在是有些太少了,這樣吧,以後的營生我們三七分便是,廷尉府不佔公子的便宜。”

    “啥?給我七成?”

    聽着廷尉府深處地牢裏傳來的那一聲聲慘叫,夏弘不由生出一種極爲荒誕的情緒。

    不是說廷尉府一個個都是酷吏,冷麪閻羅嘛?

    不是說廷尉府只有活人進,哪見活人出嗎?

    怎麼會如此好講話!

    難不成那些都是謠傳?

    在一種極爲詭異的氣氛中,雙方簽訂好了契約。

    夏弘答應先供應廷尉府一批貨,試試市場的反應,如果進展順利的話,再進行下一步的行動。

    合約簽訂後,張蒼令人拿來一些酒菜,說是要慶祝一番。

    對於這位廷尉府副丞,夏弘也是頗有好感,也就陪着吃了起來。

    酒過三巡,張蒼喝得臉色微紅,打量了一眼夏弘,出聲道:

    “看公子談吐不俗,想來必是名門之後,不知公子如何看待這秦法?”

    “唰!”

    聽到這話,只是瞬間,夏弘的酒就醒了一半。

    沒喝多少啊,這個老張怎麼就喝高成這樣了!

    誰不知道大秦律法,不許隨意討論法律,別說抨擊了,就是連誇讚秦法好,都要一同問罪。

    更何況,這還是在大秦的執法機構——廷尉府裏,老張這不是在作死麼!

    夏弘本能想要拒絕,可是看到張蒼那一副近乎渴求般的眼神,不由有些心軟。

    罷了,就當酒後亂侃吧,何況人家才幫了自己這麼大一個忙。

    夏弘嘆了口氣,用手指蘸了點酒水,在桌子上畫了一個圈。

    “這是以前的秦國。”

    然後,他又在秦國周圍畫了六個圈,意爲六國,最終將他們全部包裹起來。

    “這是現在的秦國。”

    看着桌上的圖案,張蒼眉頭緊鎖,揉着自己的太陽穴,良久才驚道:

    “公子的意思是說,秦國變大了,秦法卻沒有隨之改變?”

    夏弘點了點頭,又把在秦楚兩地之間畫了一道線。

    “服徭戍邊,失期當斬,彼時秦地不過三百里平川,當然來得及,可如今大秦一統天下,版圖擴張不下百倍,若是遇到雨水風雪天氣,那些因爲失期被斬的百姓不冤枉麼?這還只是這一條律條的問題,別的估計問題也不少。”

    夏弘心中嘆了口氣,想起後世的陳勝吳廣來。

    商鞅立法的本意是爲了激起國人士氣,增強國家戰力,是一部完完全全的戰時法。

    亂世用重刑,原本也沒有什麼問題。

    可眼下秦國已經統一,再死守着這部法律,不知革新,可就要出大問題了。

    “可……可那些下面的官員並沒有報告有這樣的事情啊,秦地可以實施的法律,爲啥其他六地就不行?”

    張蒼死死盯着桌上那道秦楚連線,眼睛有些發紅。

    “沒報告就代表沒有發生麼?說不定有些人就等着喫人血饅頭呢。”夏弘意味深長地說道。

    “什麼!”張蒼一臉震驚,似乎想到了什麼,眼中閃過一抹駭然。

    如果真的發生夏弘口中所說的那些事情,六國故地自然會激起無數民怨。

    眼下帝國強大,那些人或許不敢做些什麼,可一旦朝中有變,六國勢力必然藉着這股力量大行復闢之事。

    到了那時,天下可就要大亂了啊!

    想象着那番場景,張蒼額頭冷汗直流。

    他一直都認爲眼下的秦法,舉世無雙,堪稱完美。

    卻沒想到,今日被夏弘一句話,徹底顛覆了認知。

    “那……那依公子所見,秦法到底該何去何從?”

    張蒼一臉敬畏地看着夏弘。

    如果之前他的態度多半是因爲對方皇長子的身份的話,那麼現在則是完全拜服於這位帝國皇子的見識。

    不管是造紙之事,還是對秦法的看法,這位夏公子的手段簡直深不可測!

    如果他能支持法家的話,那麼這能挽回局勢。

    張蒼就那麼直直地看着夏弘,彷彿要抓住最後的救命稻草。

    不知何時,廷尉府裏突然安靜了下來,大廳裏不見一人,唯獨剩下地牢下面,傳來的一些微弱的哀嚎聲。

    燈火映照在夏弘臉上,忽明忽暗,良久,才聽他口中輕輕吐出一句話。

    “與時俱進,法無禁止皆可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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