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個月之後,君娉婷忍不住會這樣想,或許當時,就是最美好的結局。
“這次,我是要與你告別的。”夜風習習,昭羽在青翠的松樹下,這樣對君喉說道。
“山匪很快就會被剿滅,那些死去的村民,終於能夠安息。”君喉不能相信這個時候她竟要離自己而去,“是因爲我的身份嗎?”
昭羽不能給他一個準確的答案。
或許說,她自己也在走與不走之間猶豫。
可她若不離開,那些人總會找來,會爲他帶來大禍的。
“是的。”最終她這樣回答。
“你是昭國的小侯爺,是天橫貴胄,天之驕子,而我,只是一個來路不明的女子,世人不會容你我結合。”
“只要我願意,這世上沒有人能夠阻擋我的決定。”君喉就是這樣一個人,他要做的事,孤注一擲也要完成,何況他自小從未失敗,絕沒有人反對過他的決定。
他這理所當然的語氣是如此天真執着,令人倍感無奈的同時,也爲之感動。
“如果我說,我是新月教之人呢?”
昭羽說出這句話的時候,雙眸一動不動看着君喉,看到他的錯愕與震驚,看到他的毅然決然。
君喉道:“哪怕是加符羅在我面前,我也絕不會讓他們帶走你!”
“那麼,我相信你。”
加符羅,她最尊敬的老師,親手養育她長大的恩人,她深知他是何等可怕的——存在。
然而,即便如此,她也要與他抗爭到底。
不生則死,不戰則亡。
爲了阻止他,她已經付出了太多太多,這一次,但願能夠成功。
君娉婷看着君喉與昭羽一點一點掩埋村中之人的屍身,在村人的注視與祝福下離開了村子,開始往義丘方向行去。
路途之中,昭羽說要捨棄自己舊的名字,在昭國重新開始,她新的名字喚作——莫離。
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終我其身,莫舍莫離。
莫離,是孃親的名字,亦是鎮北侯府女主人的名字。
他們彼此倚靠,終於來到了鎮北侯府。
一年後,在一陣撕心裂肺的痛聲中,君娉婷降臨人世。
這是她第一次以如此奇特的角度看着自己,那時的她還是個小小的肉糰子,只依依稀稀保留着前世在地球的記憶,隨着年齡的增長,大腦的發育完全,這些記憶也會漸漸清晰。
孃親總是抱着她,虛弱又溫柔地說:“我們家姻兒今後會平平安安長大,會有一段好姻緣,會有波瀾壯闊、了不得的人生。”
她的手指偶爾會輕輕觸碰掛在君娉婷肉乎乎手腕上的碧漣珠,失神片刻,脣瓣微動,說出的話無人能懂。
君娉婷不明白孃親偶然流露出的憂愁,但她可以明顯看清的是,自從誕下她開始,孃親的身體開始日漸虛弱起來,她只是在爹爹面前隱忍,裝作若無其事。
孃親是個忍耐力很強的人,所有的痛苦,她一人吞下,只將自己最美好的樣子留給他。
君娉婷的心臟開始劇烈跳動起來,在某一個清晨的上午,一個披着雪白斗篷,斗篷邊緣繡着金絲銀線瑰麗花紋的男子光明正大步入鎮北侯府,但是侯府之中,無一人察覺。
男子身披聖潔的光輝,長髮如墨,眼眸如同星子,熠熠生輝。
他道:“昭羽——我的舊友,你哪怕背叛大教宗,也不該帶走教中最重要的東西。”
“我從沒想到,來得會是你。”
“自然是我,我在教中最親密的朋友,最信任的人,竟然背叛了教宗大人,我當然要爲教宗大人抹除這一根心頭刺。昭羽,你若是廢去自己的修爲,斬去大教宗賜予你的力量源泉,或許,我還可以饒你一條性命。”男人說道,“當然,前提是,你得將大教宗的心愛之物——墮神盞交出。”
“若我說不呢?”
“昭羽,你身爲大教宗最得意的弟子門生,不會不清楚新月教的規矩,我願意給你這個機會,你卻不領情?”
“機會?你以爲我不清楚你的作風,何必在我面前惺惺作態?”
男人沉沉笑了,低聲道:“離開教中之後,你一點兒也沒有當初的天真了。”
君娉婷飄在二人中間,心急如焚,孃親身體虛弱到什麼地步,她最清楚不過,眼前這個男人,光是以肉眼來看,都能夠看出他非常人,這種境地下,怎能不讓人擔憂?
突然間大腦一痛,君娉婷眼前的景物一下子變得模糊起來,耳邊傳來隱隱約約的呼喚聲。
“姻兒,你快醒來……”
君娉婷強忍着這股痛楚,想要看清接下來的局勢,卻終究兩眼一黑,什麼也看不見。
她如今的身體依舊還在鎮北侯府水牢之下的藏寶庫之中,人事不省,雙目緊閉倒在地上。
墮神盞靜靜綻放着神光,漂浮在她的額頂之上,明淨的光明照拂之下,能夠洗淨人的一切污穢與邪惡,亦能穿透時間與空間的侷限,令人看到種種離奇的景象。
當君喉感知到有人闖入封禁之地時,本以爲是“故人”再度來訪,尋覓到了墮神盞的隱藏之地,他已做好了赴死的準備,哪怕是一死,也絕不讓他們得逞。
但他萬萬沒想到的是,他看到的是自己的女兒。
而這尊沉寂數百年的墮神盞,竟然再度綻放了光華,宛若神明覆活了一般,靜靜懸浮在女兒的頭頂,如同守護着她。
看到這番景象,君喉不由痛楚,難道當初那預言,都是真的嗎?
命宮落在北玄星,是惑亂天下的命格,是絕不會安然平靜的命格,註定要在這世間掀起腥風血雨?
饒是他刻意阻攔姻兒接觸修行之事,將她周圍所有可能的或者不可能發生的邪異之事通通提前排除,所有在她面前說漏嘴之人皆嚴懲不貸,即便如此,她該要知曉的,依舊還是逃不過!
這竟是無用功?
如今,在看着這尊墮神盞再度綻放光華的一刻,君喉竟然有一種命運的車輪緩緩推動者的歷史潮流而行,自己一人之力,如蚍蜉撼大樹,毫無阻擋之力的感覺。
“看來真是老了。”他自嘲一哂。
君娉婷睫毛微顫,緩緩睜開雙眼,眼前光芒刺目,讓她忍不住眯了眯眼。
“我這是在哪兒?”
在那幻境夢中過得太久,一時之間她來不及反應,等到再次睜眼,看見眼前關切的視線,她纔想起來,自己如今實在鎮北侯府水牢之中。
“姻兒,你怎麼樣了?”君喉將她摟着,問道。
“爹爹,女兒無事。”
“你怎麼會在這裏?”
“因爲宓秋姑姑,我是跟着宓秋姑姑來的。”君娉婷原本以爲宓秋是被新月教中人蠱惑,現在想來,她多半是受到爹爹的命令,纔會前往蚍蜉妖市,她認真看着自己的父親,問道,“爹爹,孃親……是被新月教之人殺死的嗎?所以,宓秋姑姑纔會前往蚍蜉妖市探聽消息,纔會如此戰慄不安。”
“你怎麼會……”君喉一直以爲自己瞞得很好,哪怕是君娉婷突然出現在這裏,他也只以爲是一個意外,或許是她被墮神盞吸引,但是,她這番問詢,分明是對修行界之事早有了解。
這便是所謂的註定嗎?
“爹爹,對不起,我知道你一直想保護我,不願我知曉太多。”君娉婷道,“但有時候,毅然面對纔是解決問題最好的辦法。其實我早已成爲修士,如今已比一般修士修爲高深得多了。”
“看來該來的總歸是躲不掉。”其實,在君娉婷將那枚骨牌交與他看的時候,他便有這種無力的預感。
只是當時,他還可以安慰自己,只是意外罷了。
其實哪有那麼多的意外。
“是的。”君喉道,“你孃親的死,便是因爲新月教,因爲那位一句話便足有讓整個天下動盪的大教宗,他是這個世上最可怕的男人。”
“所以,爹爹你在我幼時纔會跟我說那麼多關於大教宗的故事,爲了讓我在遇到突發意外時有所準備?能夠了解他的恐怖?”
“沒錯。”君喉道,“你娘身上有那位大教宗留下的東西,我只是擔心,當你出現在他面前的時候,他會認出什麼,對你不利。”
“現在依舊有新月教之人在義丘附近徘徊,是爲了……”君娉婷仰頭看着自己頭頂的墮神盞,隨着自己的注視,墮神盞緩緩降落,最終,輕輕落在她的手中,讓她產生一種心靈契合,自己合該擁有祂的錯覺。
君喉目睹這一幕,臉色變得更加難看。
“他們徘徊在這附近,就是爲了這尊墮神盞。”
“這墮神盞確實不俗,竟然帶着我回到了很多年前,讓我看到了很多。”
“很多年前?”
“是的,我見到了爹爹,見到了孃親,還有很多很多人,包括爹爹您那位妖族的好友——曜雲。”
“他……”一想到他,君喉眸光微微黯淡,“他也許,早就死了吧?我已經很多年沒有見過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