餐廳打烊的時間是晚上十一點,一過十點顧客幾乎走光了,整家西餐廳裏只剩下角落裏兩桌情侶模樣的客人。因此程睿敏很容易地就在店堂深處找到了那幅高仿的《星空》,在它的下面背對着店門坐了下來。
這個點兒還有客人進餐比較少見,服務生懶洋洋地走過來:“先生,我們就要打烊了。”
“我知道。”程睿敏擡起頭笑笑,“我在等一個朋友,不會影響你們關店。”
他點了一瓶礦泉水,從餐廳門口的雜誌架上隨便取了一本雜誌,翻開,然後看看腕上的手錶,十點二十五。他轉過身,朝坐在門口附近的季曉鷗不易察覺地點點頭。
季曉鷗也微微點頭表示自己準備完畢。她的手機錄像功能已經打開,鏡頭正對着門口位置,門口的環境在她的手機屏幕上可以一覽無餘。而她自己頭戴耳機,手持一杯奶茶,裝出一副正在觀看手機視頻的樣子。
十點三十分,西餐廳的門被推開,有人探進頭來。季曉鷗渾身的神經一下繃緊了,悄悄按下錄像鍵。但那個人只是同門口的服務生聊了兩句,聽服務生說馬上打烊,當即就離開了。
十點三十五分,此刻的商廈內部安靜無比,安靜到能聽見門外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季曉鷗必須以深長的呼吸才能讓自己略爲鎮靜下來。可是腳步又由近及遠,漸漸消失,不過是個過路人。
檢查剛纔拍攝的效果,由於光線太暗,人臉都模糊不清,季曉鷗低下頭調出菜單,準備調成夜景模式。
就在她低頭的瞬間,西餐廳的門被緩緩地推開了,毫無聲息。
一個穿着黑色連帽衛衣和黑色衝鋒褲的身影,從餐廳外晦暗的燈光中慢慢地浮現出來。這是個消瘦的男人,身材不高,頭戴一頂棒球帽,上半張臉都隱藏在陰影中,但是下半張臉的鼻子、嘴脣和下巴都清晰可見。
季曉鷗沒有擡頭,她從手機屏幕裏能清楚地看到這個男人的一舉一動。服務生不知道躲哪兒去了,沒有人招呼他,他也沒有往裏面走,只是站在門口,靜靜地看着,像一座安靜的雕像。但隔着屏幕,季曉鷗都能感覺到一股陰冷的氣息撲面而來,她的頭髮似乎一下子全部豎了起來。
她情不自禁扭頭去看不遠處的程睿敏。程睿敏依然坐着,並沒有回頭,彷彿對身後的動靜毫無察覺。
而那個黑衣男人,開始邁步向前走,直衝着程睿敏的方向。而他要走到程睿敏所在的那幅畫下面,必須經過季曉鷗的座位。
季曉鷗按捺住瘋狂的心跳,以不易被人察覺的微小動作,輕輕轉動着手機的方向,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鏡頭中黑衣男人的一舉一動。
黑衣男人的身影在屏幕上越來越大,他的五官也越來越清楚。季曉鷗忽然覺得這鼻子這嘴都有似曾相識的感覺,可她的面盲症也同時發作,想不起究竟什麼時候見過這樣的五官。就在這個時候,好像是帽檐遮擋住了視線,黑衣男人將帽子向上推了推,半個顯眼的大腦門突然出現在季曉鷗的視線裏。
她的眼睛一下子瞪大了,下意識地擡起頭——
她死死地盯着那張臉,渾身上下都似被凍結了,整個顱腔也像是被掏空了,只剩下幾個字在裏面瘋狂地撞來撞去。
是你?
爲什麼會是你?
這一刻她心中曾經有過的所有死結都打開了。
明白了湛羽爲什麼會跟他相識。
明白了湛羽生前去見的最後一個人是誰。
明白了方妮婭爲什麼會交給她那個QQ號。
明白了方妮婭爲什麼會裝瘋。
她站起來,想問問他,兩條活生生的人命!兩條人命啊!爲什麼?
黑衣男人的注意力原本全在程睿敏身上,季曉鷗突兀的舉動令他的注意力一下轉移了。當目光落在季曉鷗身上,他的臉上也在瞬間現出震驚及不能相信的表情。但他的腳步只是遲滯了片刻,隨即像不認識她一樣,從她身邊經過,依然向後面走去。可是他的目標不再是程睿敏,而是向右邊拐了個彎,朝着一側的樓梯走過去。
從那個樓梯下去,就是餐廳的地下一層。
他的步子很快,眼看就要走下樓梯,消失在季曉鷗的視線裏。
季曉鷗拔腿追了過去,甚至都沒來得及拿起放在桌上的手機。她也忘了旁邊還坐着程睿敏。她的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他跑掉!小羽、妮婭姐,爲了你們我絕不會讓他跑掉,不管付出什麼樣的代價。
程睿敏一直坐着沒有回頭。他不能讓對方還沒有徹底現身的時候,就把自己的臉輕易暴露在對方的視野裏。
門打開,又關上,毫無聲息的靜默,漸漸接近的腳步聲……他專心地聆聽着,攥緊的拳頭裏慢慢沁出了汗水。
但是沒有任何先兆,腳步聲的節奏忽然被打亂,隨後是樓梯急響,這期間他猶豫了一會兒,思忖該如何對付這突然的變故。等他一轉身,卻發現身後已空無一人,連季曉鷗都不見了。
程睿敏霍地站起來,與生俱來的敏感讓他立刻意識到出事了。
他瘋了一樣衝下樓梯。
地下一層寂靜無聲,空無一人。他捂着不勝負荷的心臟站在空曠的大廳中間,大喊一聲:“曉鷗!”
沒有人回答他。
有冷風從身邊穿過,前方洗手間的門簾被過堂風揚起來又蕩回去,像是白鴿的翅膀。
程睿敏慢慢地走過去。
洗手間的中間是公用的洗手池,洗手池的上方燃着藏香,一縷青煙在曖昧不明的燈光下盤旋而起,一股悶香直衝人的腦門。左右兩邊是男女衛生間,都半掩着門。
程睿敏先推開女衛生間的木門,兩個隔間的門都開着,兩個一覽無餘的便池,沒有任何異常。他退出來,屏住聲息輕輕推開男衛生間的門。
然後他看到了倒在地上的季曉鷗。
程睿敏感覺自己像是進入了一場夢境,只不過這場夢來得太快太突然,他甚至沒有時間去辨別這究竟是不是噩夢。
他伸出手臂扶起季曉鷗。她的身體依然柔軟而溫暖,跟今早被他擁進懷裏的那個身體一模一樣。但是漸漸地,有溫熱的液體從他的指縫中流了下來,指間一片黏膩。便池上方打開的小窗,一陣涼風掠過,一股甜猩的氣味直衝鼻腔,連濃厚的藏香都遮掩不住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