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手插口袋回去自己的小船上,還沒走到岸邊碼頭,便在降下來的暮色中看到了林建東。他不知道什麼時候過來的,這會靠在一株柳樹下,正低着頭翻書看。
太陽落山有一小會了,此時光線正是快要收盡的時候,夜色在柳枝條間醞釀着加深,也不知道他能不能看清楚字。
看他低頭看得認真,寧香故意沒叫他,而是直接走到他身後,擡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突然的一下,嚇得林建東一激靈,忙合起書轉回頭去看。
看到是寧香,他虛驚完鬆口氣,笑起來說:“回來了?”
寧香看看他手裏的書,封面上寫着鋼鐵是怎樣煉成的,早猜到了林建東是來幹嘛的,所以她直接說:“我去把小學的課本都拿出來給你。”
那些課本她全都看完了,尤其要背的課文古詩詞,現在都爛熟於心。因爲神魂遊蕩的時候什麼年級的課都上過,寧香現在差不多就是高中畢業的文化程度。
現在她看書其實主要是複習和鞏固,讓自己神魂遊蕩時候所學的東西全部都落地生根,在自己的嘴巴里和筆尖下都過一遍,順便把字練好。
林建東彎腰把手裏的書放到地上的課本上,隨後全抱起來送到寧香面前,“初中高中的書都在這裏了,我之前把課本都過了一遍,在知識點上做了不少標註,如果還有看不懂的,你來問我。還有之前去縣圖書館多借了幾本書,也給你看。”
寧香接下書的時候點點頭答應,但心裏又想着,既然他自己已經把知識點都過了一遍,並且做了理解和標註,那也不需要她再找理由讓他複習了。
她自己其實是不需要太多輔導的,可能遇到一些難度太大的題目之類的,會需要人來講解一下。這樣也省了她想辦法多去問他,帶他一起復習了,挺好的。
寧香把林建東新送來的課本抱去船上,順便把小學課本抱出來,送回他手裏。
林建東伸手接下書,兩手抱在懷裏,沒有立即打招呼走人,好像熟人間見了面總要說幾句閒話,又問了寧香一句:“怎麼樣?今天的繡活好學嗎?”
寧香笑笑,“繡的和服腰帶,挺簡單的,比其他日用繡品稍難點,但和觀賞性的那些繡品比起來,精細度沒那麼高。麗珍阿婆這一個多月教了我很多難的東西,這個就容易多了。”
林建東知道她能幹,也笑笑道:“挺好。”
接下來再又說了兩句閒話,他沒再打擾寧香喫飯休息,抱着書便回家去了。
往村落裏回,路上遇上村裏的人,可以說都是熟人,爺叔嬸孃阿婆的,見誰就和誰打招呼,笑着和人家寒暄上兩句
“阿喫啦?”
走到寧家門口的時候,看到寧蘭在餵豬。
寧蘭餵豬的時候正在走神,也沒看到林建東,所以沒有開口打招呼。
等她把豬食全部倒到豬槽裏,林建東已經抱着書走過去了。她也沒多注意,神情裏掛着些靈魂出竅般的恍惚感,直接拎着豬食桶回家去。
晚上坐下來喫飯,胡秀蓮就瞧出她心不在焉的,便說她:“魂不守舍的,喫飯也能靈魂出竅?在想什麼呢?”
寧蘭猶豫一下,看看胡秀蓮,又看看寧金生,抿抿嘴脣道:“還有一個多月我就畢業了,我們班級裏的同學準備去縣城的國營飯店喫個散夥飯,還要彼此之間送禮物……”
胡秀蓮沒多動腦子,等着她說下去。寧金生卻反應地快,看她不往下說了,直接看着她問:“要錢?”
寧蘭夾了一點米飯在嘴裏,含住慢慢地嚼,低下頭來悶聲點一下頭。
然她不過剛點完,連忐忑都沒來得及,就聽胡秀蓮說:“哪來的錢?家裏什麼情況你不知道啊?還要錢去飯店喫飯,一班二三十個同學,你個個都送禮物呀?”
寧蘭看向胡秀蓮抿住嘴脣,好半天說:“別人都送的……”?
胡秀蓮說話不客氣,“別人是別人,你是你,咱家沒那麼多錢讓你出去喫飯店,還給二三十個人送禮物。你姐像你這麼大的時候,往家裏賺多少錢了?就你,天天只知道伸手要錢,好像家裏的錢都是從天上掉下來似的。”
寧蘭被說得來情緒了,看着胡秀蓮就回了句:“我姐離婚,讓咱家在大隊裏擡不起頭做人,每天出去都被人指指點點,你怎麼不說了?”
通常這種做壞人的事,寧金生就在旁邊不出聲了。當然他也不會私下裏給寧蘭掏錢,他家總共就這點家底,不得攢着給寧波寧洋讀書娶媳婦啊?
寧蘭被罵的眼眶都紅了,賭着氣沒再說話。
她心裏自然是非常委屈的,班裏二三十個同學,人家都去飯店聚餐,難道只有她不去嗎?人家都送別人畢業禮物,難道只有她不送嗎?
她也是要面子的,不想在班級的同學面前丟這種臉,讓人嘲笑她。
晚上一直躺到牀上睡覺,她心裏還在賭着這口氣,越想越委屈,甚至眼角都溼溼的。但是她沒有哭,只是咬着牙想什麼爛家庭,要什麼沒什麼。
想着想着自然就想到了她姐寧香,想着如果她姐沒有和家裏決裂的話,肯定會幫她解決問題的。現在回想起來,在這個家裏,好像一直只有她姐願意幫她解決問題,以前她都沒多在意,只覺得是她這個長姐應該做的。誰家老大不這樣?都是要幫父母分擔家裏的擔子的。
然後她又想到,中秋節那天晚上,自己被寧香的態度刺激到,和她吵起來,在氣頭上話攆話說出的那些混賬話。她說她有大病,說她自私自利不管家裏的人名聲和死活,還說她不守婦道招所有人討厭。最最主要的,她說自己從小到大花的都是家裏的錢,從來沒用過她一分錢。
當時寧香肯定氣狠了,所以纔出手打她的。
她現在突然很後悔,當時爲什麼要衝動得罪寧香呢,空爭這口氣幹什麼呢?爭口氣真能比喫饅頭有用嗎?
她就應該忍住所有脾氣和不爽,做一個老好人,當一個和事佬,那樣的話,現在寧香也不會和她也不說話了。
越想越憋悶得睡不着,寧蘭在牀上翻身,喘氣不順便深呼吸了一口氣。
還是不舒服,她便又使勁蹬了兩下腿,拽起被子捂住頭。
與此同時,寧香正坐在窗口燈下看初中的課本,不知道什麼緣由,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她用繡梅花的手帕捂住口鼻,好半天才平復下來。
平復好了,她把手帕疊起來放在一邊,繼續看自己的書。
看書系統性梳理初高中知識點的時候她就在想,把所有知識點串成體系整個喫透,再把那套數理化自學叢書裏的內容全部搞懂,考上大學應該問題不大。
但她自身還有個問題,就是之前讀書只讀到了二年級,到時候報名不知道會不會被卡。但不管會不會被卡,她都決定做足準備,能爭取就努力爭取。
畢竟高考恢復後的頭兩次高考有點特殊,考生年齡從十三週歲到三十週歲不等,身份更是從農民、工人到知青、軍人,幾乎什麼身份都有。
她上輩子因爲不識字沒少被人歧視,這輩子因爲神魂遊蕩時候所學,雖然已經識字了,也有了相當高的文化程度,但她總還是想向所有人證明一下。
不證明的話,人家依然覺得她是文盲。
看書看到夜深,看到沿河岸上再沒有其他住戶家發出聲響,她也便吹了窗間這一盞燈,鎖好門上牀睡覺去了。
學習和服腰帶的繡制不是一天兩天的事情,所以次日,寧香仍是早起掐着點往公社去做培訓。
這種可以跟着蘇城繡師學習的機會很難得,雖然她覺得和服腰帶的繡制沒什麼難度,但還是決定堅持把培訓課全跟完。
只要在認真學,總會有所得。
一天的培訓課程結束,寧香還是揹着包從放繡站回自己的住家船。因爲最近油燈用得有點多,她回來之前先走供銷社買了一些煤油。
到家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下來了,她又在自己住家船的碼頭岸邊,看到了一個身影。
這身影她也熟的,不用看清臉都知道是誰。
寧蘭這一晚放學就來了這裏,沒有直接回家,終於把寧香等了回來,她原本蹲在地上,現在忙站起來,看着寧香出聲打了聲招呼:“姐,你回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