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四海謠 >第 6 章 鮫語
    最後……她的目光落在那句“親人”上,滿心疑惑。按照一般理解,“親人”應做“與人類親近”解,可放在這裏,顯然不符合語境……嗎?

    她繼續往後翻,翻過一頁,卻發現後面就是封皮——這已經是尾頁了。最後一面又寫了些鮫人的飲食、居住、活動習慣等等,在最後一句卻突兀地中斷了。

    秦在於伸手用指腹細細摩挲書縫,摸到了微小突出的鋸齒痕,果然,最後幾頁被撕去了。

    她更加疑惑了。這些書都是從以前的中洲陸運來的,這幾頁是在運來前就被人撕掉了,還是運來後才被破壞?撕得這麼細緻,顯然是故意爲之,不想讓人發現。那麼此人的目的又是什麼?

    看着像是想要掩藏有關鮫人的什麼信息,可是再一細想,《海族圖鑑》就不止這一本,其它有關鮫人的書籍也不少,撕書的行徑反倒像是掩耳盜鈴。

    又翻了幾遍,確定再也榨不出什麼有用的東西了,秦在於把書放到一邊,取出之前在岸邊拾到的雕花靈骨。

    將靈骨握在手裏把玩一陣,她從桌前一躍而起,決定賭一把那個“親人”,再去海邊瞧瞧。開玩笑,十餘年來再沒誰敢說見過鮫人,大好機會,她一定要見識一把!

    半大少年的好奇心一時難有敵手,在胸中激盪起一片驚險刺激的激動之情,躍躍欲試地就又跑回不久前才把她嚇得落花流水連滾帶爬整整兩次的海岸。

    站在岸邊,秦在於繃緊身體,蓄勢待發,戒備着隨時有可能發難的鮫人。隨後她儘量拿出四平八穩的氣勢,試探着咕嚕出一句從書上臨時抱佛腳學來的鮫人語,呼喚海下的鮫人。

    等了一陣,平靜的海面仍舊一點動靜也沒有。

    秦在於撩撩耳邊的碎髮,掩飾了一下尬尷。

    她並不知道,她照葫蘆畫瓢的鮫人語要音調沒有音調要發音不是發音,硬生生學成個四不像,海里的鮫人就是聽到了也不知道她有何貴幹。

    但她這個初學者心裏絲毫沒有數,還以爲鮫人也跑了或者壓根懶得理她,正轉身準備往回走,忽聽到身後水聲一響。

    “嘩啦——”一聲,秦在於猛地回頭,就見平臺邊的水面上浮出一個茸茸的腦袋並半張臉,淺金長髮海藻一般,柔順地漂在水上。鮫人探出半個頭來,一雙湛藍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過來。

    秦在於剛放下戒備之態的身子一抖,盡她最大努力維持住表情,面上淡定地慢慢後退幾步,靠住崖壁。

    一時間畫面彷彿靜止,秦在於不敢動,鮫人也沒動。如此觀察半晌,一個念頭突然出現在秦在於腦中:眼前只露半個腦袋的鮫人,好像是在悄悄探頭觀察?

    ……怎麼有點呆啊。

    感到鮫人沒有惡意,秦在於試探着上前,從衣袋裏掏出雕花靈骨,半蹲下問道:“這是你掉的嗎?”

    問完她才反應過來,她說的這句鮫人應該聽不懂,於是將靈骨捧在手心,單手遞了過去。

    鮫人看着她的動作,上浮了一些,頭臉都完整地露了出來,隱約可以看見他上身穿着件白色的衣服,質感接近蠶絲,款式寬鬆,領口處鎖骨的線條清晰優美。他湊近岸邊,啓脣說了句什麼。聲音動聽悅耳,像是某種管絃樂器,音色還有些青澀,估計年紀不大……就是聽不懂。

    “……”秦在於感到了語言不通的痛苦。

    不過,這隻鮫人的聲音似乎有絲絲低沉啊?

    她暗戳戳瞟了一眼對方修長白皙的脖頸,通過其上屬於喉結的凸起確認了,這原來是個男孩子。

    啊……長得這麼好看居然是個男孩子吶。

    小鮫人似乎通過秦在於迷茫的表情明白了什麼,一隻手從海里伸了出來,涼溼溼的觸感貼上了她握着靈骨的手。鮫人的手掌同人類毫無二致,手指修長骨節分明,看着有力而不失美感。他五指微合,包裹着秦在於的手一起合攏,並輕輕向她的方向推了推。

    好……好溫柔的鮫人!

    這個肢體語言,應該是讓她把靈骨收着。聯想到今早靈骨擺放的位置,秦在於有些不可思議地想到,這難道是小鮫人特地送給她的?

    不是吧?爲什麼啊?

    再對上他的目光,小鮫人的眼神單純又真摯,像一泓清泉,清澈得可以一眼望到底。

    對視片刻,秦在於不由緩緩地收回了手裏的靈骨。

    小鮫人看她把手收了回去,就也收回手,但並沒有回到水下,而是連同另一條手臂一起,自然地靠放在平臺邊一塊微微突出的礁石上,繼續看着秦在於。

    見他暫時不打算走,秦在於乾脆盤腿坐了下來,與他平視。一番接觸下來,她早已把書上那句“性兇殘”拋到了九霄之外。二人安靜對視良久,也不能交流什麼,但秦在於看着恬淡的小鮫人,就是莫名地感到安閒自得,彷彿流雲和海浪都慢了下來。平日裏被忽略的一景一物都顯了形狀,環繞在四周,海風拂起面前的鮫人和她的髮絲,穿過礁石與海橋,忽高忽低的風聲忽行又忽止,只覺天地遠遠、天光燦燦。

    不知坐了多久,小鮫人溫靜的目光突然一閃,下一刻,他的身影一動,消失在了海面上。

    秦在於正待反應,頭上傳來一聲呼喚:“在於——你在嗎?”

    是秦老的聲音,她擡頭看了看已至天中的太陽,到喫午飯的時間了,爺爺在找自己回去喫飯。小鮫人應該是覺察到了秦老的靠近,不想被人發現,先藏回了水下。

    她應了一聲,起身往回走。邊走邊忍不住想,這小鮫人不知道有沒有午飯喫?他的父母不會盡撫養的責任,他一個人在這裏會捱餓嗎?

    等晌午的酷熱退下一些,秦在於再次出發向學院走去。

    到了圖書館,魯格仍不見蹤影。她把《海族圖鑑》放回,又尋找出厚厚一摞書,一本本全是鮫人語相關教材。

    海族並不似人類有統一的語言,他們不需要那麼頻繁的種間交流,不同種族的語言各自不同。直到兩域混戰時,鮫人族不滿人類屠殺海族以獲取靈骨的行徑,率領各族反抗,爲方便溝通,在海族間普及了鮫人語,在此之後,鮫人語就被當作海族通用語使用。爲知己知彼、便利交流,人類在戰時也努力學習鮫人語,留下了豐富的語言教材、詞典。

    又給自己找了個活計的秦在於鬥志滿滿。她一向對自己的自學能力有着充分的信心,下決心要同小鮫人搭上話。

    在整個故洲,秦在於都顯得有些形單影隻。與她年紀相符的玩伴都陸陸續續地離開校園,每日帶着漁網魚竿揚帆遠航,即使見面也很少有時間交談。故洲學院裏的小屁孩與她沒什麼好聊,魯格、秦老兩個長輩終究不似同齡夥伴。

    漸漸的,她被島上的種種生活排斥在外,隱隱的似乎成爲一個異類,一個獨一份的預備術師。在同齡孩子們都還缺着門牙說話漏風時,她就可以輕而易舉地把他們中的任意一個打得屁滾尿流,儼然一個孩子王。但她不常動手打人,她那時就能懵懵懂懂地感受到,夥伴們之間的打打鬧鬧和她出手是不一樣的,因爲他們不學習術法。等長大後再去找他們,就會發現大家所交談的東西她都插不上話,她所說的他們也無法理解,漸行漸遠。

    所以直到如今,她身邊沒有什麼親近的朋友,甚至連個陪練都沒有,無法對招,練功純靠自己。

    在看到這個友好的小鮫人後,她的心中就蠢蠢欲動。鮫人都天賦絕佳,是使靈力的好手,如果能拉對方做自己的“同學”,無事還能聊聊他在海里的見聞……

    豈不妙哉!

    對於人類不人類、海族不海族的,她心裏少有成見。且對於她來說,親眼所見遠比書上的片語只言來得真實可信,在真正見過小鮫人之後,再鄭重其事的警告都失了效用。

    將這些書都搬回她的小閣樓,秦在於就迫不及待地從問候語開始學起。

    鮫人語的發音很獨特,音節普遍偏長。照着讀了一陣,她發現這種語言簡直是爲水下的交流量身定做,音長而口型小,對嘴型變化幅度的要求也小。但同時這種語言的學習難度也同步上漲,爲使口型變化頻率縮小,兩個完全不同的詞語發音可能僅有細微的差別。更過分的是,還有一些長音簡直是在唱,肺活量不夠都說不完一句話。

    傳說很久之前有一段時間,鮫人間流行吟唱,他們之間講話都不用說,直接用唱的,導致現在他們的很多史詩、詩歌都是以歌謠的方式流傳下來。秦在於現在算是信了。

    就這麼“唱”了小半個下午,秦在於感覺嗓子都拉開了,能出去直接唱他一段九拐十八彎的民間老腔。

    晚飯後,秦老打開了燈塔的大燈。老人家習慣了早起早睡,沒過一會兒就上牀歇息了。

    秦在於仍坐在樓上桌前,對着鮫人語詳解。聽到樓下秦老房門闔上的聲音,她靈機一動,收拾了桌上幾本書,輕手輕腳地下樓去。確定了自己沒有驚動到爺爺,她快速躥出房門,來到了懸崖邊。

    昏黑的夜幕中,唯有不遠處的燈塔發出光亮,光線破開粘稠的夜色,照亮了拍岸的浪潮。下方的平臺已被漲潮的海水淹沒,只有幾塊凸出的礁石負隅頑抗。秦在於挑中一塊大些的礁石,一躍而下,輕巧的落在上面,幾乎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她來找小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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