飄天文學 > 四海謠 >第 99 章 奔赴
    洛茛雙眼猛地睜大,手一鬆,還握在手裏的望遠鏡筒嘭然墜地,嚇了舒倫一跳。

    “怎麼了?”

    洛茛身體一歪,橫跨一步,動作讓人分辨不清是本想如此還是踉蹌了一步。他雙手扶住船舷,支撐住了身體,木製結構承受不住他的握力,在他手中吱呀作響。

    他深吸幾口氣,語氣艱澀地開口:“什麼時候的事?”

    舒倫想了一下,“大概……一天前吧。怎麼了?”

    洛茛閉了閉眼,繼續問:“什麼樣的鮫人?”

    “鮫人還能是什麼樣,不就是藍眼睛金頭髮,長着魚尾。”舒倫探頭看他,“怎麼回事,你怎麼了?”

    “鮫人也個個都不一樣啊!”洛茛拔高了聲音,語帶怒意,“我說一個人長着兩條腿一雙腳,你告訴我他是誰?你能說的出來嗎?!”

    舒倫皺眉,“你究竟是怎麼了?怎麼突然這麼大火?”

    洛茛煩躁地搖搖頭,轉頭間,突然對上了舒倫探究的眼神。他一頓,意識到了什麼,強逼着自己放下捏着船舷的手,揉了揉眉心。“沒事,最近軍務繁多,有些乏了,師兄勿怪。”

    舒倫擡手,使勁拍了拍他肩膀,“當將軍了,說話就這麼生疏?師兄怎麼會怪你?放心,海族的不滿擠壓久了,就得發泄發泄,過去這一陣就好了。”

    洛茛沒應,面上擠出點稀薄的微笑。

    秦在於站在洛茛另一側,聞言感慨萬千。在兩域混戰初期,幾乎所有人都覺得這不過是一場暫時的衝突,即使是最悲觀的人,也不會認爲它將演變成爲一場持續五十餘年的混戰。這時候的人們仍然滿懷希望,期盼着第二日就能聽到停戰的消息。誰都不會想到,在未來的幾十年中,他們會不斷經歷顛沛流離、親人離散,就連眼前這位樂觀的將軍,也會在戰火中遺失了他精才絕豔的生命。

    直到中洲陸圍戰,戰爭在四海第一陸域的四方打響,無盡的飢餓、死亡、恐懼與戰火長久地籠罩在每個人頭頂,將人們拽入了絕望的深淵,四海這才徹底陷入混亂與失序的泥淖。

    舒倫看洛茛的神色逐漸恢復平靜,滿意地再拍了拍他背脊,道:“師兄還有公務在身,就先走了。你這次回中洲陸述職,記得說好聽點,上面正是用人的時候,不會再虧待了你去。啊?機靈點,把你那聰明勁用到該用的地方去。”

    洛茛沒有看他,嘴脣緊抿,點了點頭。

    在舒倫轉身要走時,他突然側過身來道:“師兄。”

    舒倫停步回身,“怎麼?”

    洛茛沒有看他,船艦上的燈火映在青年蒼綠的眼眸中,卻照不清他眼裏的意味,“我記得,當初那些人故意刁難你,將你調任到巡航隊時,你跟我說,這樣也好,無數海族面對着無故遭人屠戮的威脅,你或許能幫助他們一二,這也算是拯救生靈了。你會一直這樣想的,對吧?”

    舒倫愣住了,幾息後,他胡亂一點頭,轉身徹底走遠。

    秦在於也愣了,在故洲時的記憶瞬間涌上心頭。燈火闌珊的圖書館中,身披黑袍的老者遞給她一個黑色木匣,一道低沉有力的聲音道:“這一雙刀提醒你……此刻的心境。”

    時空彷彿重合,在這個俊俏的少年身上,她竟真的看到了曾無比熟悉的老者的影子。

    彼時,她對魯格所說的話大多懵懵懂懂,權當他口中的“心境”是在打啞謎,如今在這幻陣當中卻忽然明白不少。

    舒倫一走,洛茛立馬轉頭命令旁邊兵士,“通知艦隊,航速加到最大,全速向中洲陸前進。現在就去!”

    秦在於知道他在急什麼,她也急,畢竟生啃雞鴨的絕色美人她還是第一回見到,印象深刻,此時也很掛念對方的安危。

    在不知不覺中,她已經在不由自主地跟着幻陣內的劇情走,急於知道後續發生的事情了。

    畫面轉快,洛茛一路殺回中洲陸,連述職都沒去就直奔巡航隊駐紮舊址,氣還沒喘勻就開始畫通訊陣。

    秦在於一直跟在他旁邊,也緊張地望着地上通訊陣法的金紋。

    陣法卻並不爭氣,金芒閃爍一陣,就帶着二人的期望一起黯淡了下去。

    洛茛的氣喘得更急了,他腳下一個不穩跪倒在地,雙手插入發頂,拽亂了一頭束好的棕發,最後雙手握拳,在沙地上用力一捶。

    他壓抑地吼了一聲,十指插進黃沙中,緊緊握拳,看着流沙從指縫間流走。

    少頃,他終於冷靜了一些,拔出腰間匕首劃破手指,用血在沙地上重新畫了一個通訊陣。

    秦在於有些愣怔,以血畫陣,就等同於羽書急傳,向通訊對象傳達十萬火急、萬望速來的訊息,很傷精氣,等閒不會有人使用。

    可就是這損耗極大的血陣,也沒能喚來任何迴音。陣法熄滅的一瞬間,洛茛蒼綠色的眼睛也跟着徹底暗下去。他頹然跪坐,指尖的傷口劃得大了些,鮮血順着他的手指滴滴答答的往下淌,滲進沙地裏,將一小片黃沙染作鮮紅。

    坐了一會,他猛地站了起來衝到海邊,兩手手掌相合,舉到嘴邊喊道:“洛伊斯!洛伊斯——”

    “洛伊斯”是那位鮫人的名字,這是洛茛在與她鬥智鬥勇的過程中探聽到有關鮫人的衆多消息之一。

    連喊幾聲後,洛茛站在海邊,眺望着遠方的蔚藍。汪洋託着他的呼喊送去遠方,卻沒有送回任何迴音。傾聽他呼喚的除了汪洋,就只剩下他未來的學生秦在於了。

    等了一會,洛茛似乎被抽走了全身力氣,坐倒在地。他右手上的破口還在潺潺地流出鮮血,他就這般伸手,憑着身體記憶再度畫好一個通訊陣法,等它熄滅,又再次補上一個,全程神色空洞木然。畫陣對他而言不像是爲了呼喚鮫人,而只是給他一個不會喪失所有希望的理由。

    秦在於也低落地坐在一邊,看着洛茛一遍遍地沾血畫陣,一根指頭的血流不出了就換下一根,直畫的十指鮮血淋漓。她在心裏默默地數,數到三十後長嘆了一聲,沒有再數下去。

    她的通訊被眼前這人無視過無數回,這是第一次看到有人因爲通訊沒有迴音而崩潰成這副模樣。

    她突然又想到自己在來時的船上還沒來得及發出去的那道通訊。

    如果她成功畫了陣,伊澤爾會接嗎?

    ……

    接下來的幾天,她一直陪着洛茛待在海岸邊。洛茛每天都要連畫幾十個通訊陣,幾天下來臉蒼白得比紙還不如,雙眼佈滿血絲,紅綠夾雜,看得人心驚。

    原先的駐紮營早已荒廢,過了不知多少天,他似乎突然想起了什麼,跑到十幾裏外的市集上買了兩隻燒雞放到海岸邊,從此以後每天一換。秦在於看着,也好希望他“守雞待鮫”的計策可以再度奏效。但是一天天就這麼過去,從日出到黃昏,鮫人的金髮再也沒出現過。

    又過去不知多少天,秦在於百無聊賴地坐在椰樹下發呆,洛茛在她背後,跟她靠着同一棵椰樹睡着了。他這幾日過得日夜顛倒,剛開始連着幾天不合眼,後來精力耗盡,有時還會畫陣畫到一半的時候倒頭昏睡過去。秦在於已經習慣了,若是隔了一段時間聽到這人忽然沒動靜,那麼就是撐不住睡過去了。

    坐了一會,她迷迷糊糊的也要進入夢鄉時,突然聽到海邊水聲一響。

    她連忙轉頭去看,驚喜地發現海面上竟然浮出了一張熟悉的面孔。

    看到洛伊斯的同一刻,她下意識伸手就去推旁邊的洛茛,手卻從他肩膀直接穿了過去。她失衡歪倒,這才反應過來,這裏不過是幻陣中的幻象,而她只是個外來的旁觀者罷了。

    海邊,洛伊斯探頭看了看洛茛,見他還在睡着,伸手就去夠岸邊盛放燒雞的油紙,看得秦在於啼笑皆非。

    ……這是偷雞已經偷成習慣了,一看到雞肉和出現疏忽的“護雞使者”就會被喚起身體記憶嗎?

    油紙被拽動的窸窣聲驚動了洛茛,他睜開眼,立馬就看到了岸邊的洛伊斯。

    他醒得非常是時候,洛伊斯的手剛伸進油紙包裏,再晚一點,燒雞就可以被她塞進嘴裏了。見他望過來,她愣了愣,停下了手上的動作。

    洛茛緩緩站了起來,從秦在於的角度看不到他神情,只見他定定在樹下站了片刻,隨即一步步向海邊的鮫人走去。

    夕陽西下,橘紅的日輪停在海天交接處,像是被汪洋託在海上。漫天紅霞鋪陳,化蔚藍爲暖紅。大海彷彿灼燒,燃盡了天地間所有的寒冷與悲涼。洛伊斯沒有像以往那樣抱起燒雞避回海里,而是放下了已經攥在手中的油紙包,仰頭看着逐漸靠近的青年。

    在火紅的晚霞照耀下,洛茛跨過了最後一步。他猛地俯身,張開雙臂,一把抱住了面前的鮫人。

    秦在於當機立斷,立即捂住眼睛別開臉。

    雖然日後的洛茛天天對她進行冷言冷語的打擊型教學,但畢竟有傳教之恩,她還是不想看見自己老師血濺三尺的慘象。

    世人對鮫人這個神話般的種族有種種態度,畏懼有之憎惡有之憧憬有之,但像此時的洛茛這種,那就是典型的找死。她自認跟伊澤爾已經很熟了,也從沒有做出過擁抱這種過於親密的舉動,是以按照她的經驗,接下來洛茛的經歷不會太好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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