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洞中,洛茛冷聲下了逐客令。但秦在於的火氣早蓋過了對此人的畏懼,張口正要嗆回去,一道刺眼的金芒乍現,金光驟然盈滿洞穴,擾亂了三人之間僵硬的氣氛。
金芒如水漫過,透過三人身體後繼續向岩層深處蔓延,巖洞內光亮葉隨之消逝,但秦在於能感覺到周遭靈力在忽然之間充沛不少,也並沒有隨金芒的黯淡而減弱分毫。
半空中,樹叢、兵士、人羣憑空出現,與陰暗的巖洞重合,像是時空錯位後又被胡亂拼接。
秦在於思緒如電,從腦中龐雜的陣法圖冊中篩選出了與眼前情形相符合的一種。
傳訊陣,是通訊陣法的一種變體。不同於通訊陣針對指定對象,傳訊陣可以對一定範圍內的每一個人進行傳音傳相,耗費靈力甚巨,一般都需要多名術師配合設陣方可支撐。
不等秦在於多想,老人蒼老的聲帶所難以支撐的嘶啞慘呼刺入她耳中,瞬間吸引了她所有的注意力。
青年胸口上踏着一隻鐵靴,被牢牢固定在地上。血肉模糊漏出白骨的十指緊攥着削薄的劍鋒,卻只將其阻擋了片刻。下一瞬,一股猛力從劍柄傳遞,劍鋒狠厲地前挺,滾燙的鮮血從青年頸間噴濺而出,年輕健壯的軀體抽搐幾下,就這麼輕飄飄地沒了生息。
迸濺的鮮血、悽切的悲鳴。
“——夫人,魯格在哪?”
洛茛猛一拂袖,巖壁上金芒迸出,空中景象頓滅。
秦在於僵立原地,烏亮的眼睛圓睜,滿面不可置信。一張張熟悉又親切的臉染滿血腥,刺得她滿眼血紅。
什麼?怎麼會……
爲什麼突然……
她好像在看一冊斷章的話本,上一話還是風和日麗,下一幕便是晴空驟雨、萬物顛倒。
洛茛的聲音更加冰冷,發怒道:“你們都帶了些什麼人來?!”
秦在於擡眼看他,“我們?這些人明明是爲了你才……”
她猛地一頓。
……他們來時的船,是文邇安排的。
她嘴上說着不願相信,但也不是個遲鈍的人,在看到文邇手臂紋身的一刻,有些東西就已經多多少少入了心。
她用力搖搖頭,問洛茛:“現在這算什麼?你沒有跟他們談攏,現在要被卸磨殺驢了?”
洛茛冷哼一聲,“你以爲他們真的在意蘇文是怎麼死的?”
秦在於心裏急躁萬分,彷彿有幾把銳刀同時切割,洛茛卻神情依舊,甚至還有功夫賣關子,外面島民的慘死似乎沒有引起他絲毫波動,更看得她怒火直往頭上涌,語氣不由加重,“老師,你有話不妨直說。”
洛茛:“東淼、北川,如今南淵也已然在握,他們宏圖偉業的版圖上還差哪一塊,不是很明顯嗎?”
他聲音森冷,在陰寒的巖洞間迴盪,又冷又沉,墜得秦在於心直往下沉,滿腔怒火潰不成軍,轉眼間只剩冰封千里,寒意透骨。
原來從一開始,這些大人物們就定好了完備的計劃,一點點實現他們的野心。東淼也好,學院也好,手段都不可謂不精巧,心思都不可謂不縝密。
而她自以爲天之驕子,其實不過是顆誤入他人棋盤的棋子。她敬重的、崇仰的人們向她投來的目光,她原來從未看懂過。那不是純粹的讚賞、欣賞、認可,而是審視的、挑揀的、評判的,是自上而下的俯視,而非平視。
一年多來,她南北奔忙,從未奔出這些人手心,十餘年夏蟬冬雪、日日不敢懈怠,也仍是在他人鼓掌之中。她認爲的救人水火,實則是推人下另一層深淵,任務失敗時她的內疚擔心,根本就是他人心中的正合我意。
何其可笑。
何其可笑!
秦在於心緒起伏,激得血氣上涌。她死死盯着洛茛的背影,有心說些什麼,卻發覺自己像失語了一般,一個字都吐不出來,被滿腹質問、憤懣堵得快要喘不過氣。
“在於?”旁邊洛辰瑜忽然出聲叫她。
秦在於轉頭,對上他黑白分明的眼睛。
洛辰瑜認真地注視着她,緩聲道:“就想一件事,在於,專注一件事。”
秦在於深吸一口氣。
一件事。
整個故洲的居民都在外面,是生是死都在一個上位者一念之間。
現在就這一件事。
她語氣也冷了下來,又問了洛茛一遍:“故洲是你一手建成的,你準備怎麼辦?”
洛茛將手中書冊重重拍在桌上,發出一聲巨響。他頭也不回道:“我建的又如何?我管它建,還要管它存嗎?”
秦在於點頭,“我知道了。”
她沒有再多說。不把希望寄託在旁人身上,她第一回這麼清晰地明白這個殘酷的道理。
秦在於回頭望了望巖壁頂黑黢黢的洞口,伸手輕推洛辰瑜道:“小……小洛,你先走,我跟在你後面,我們先出去再說。”
洛辰瑜看她一眼,“好。”
他動作很快,踩着巖壁幾個騰躍,身影便消失在洞穴的黑暗中,如來時一般一絲聲音都沒有發出。
看他一走,秦在於立馬回身,遙遙衝洛茛道:“我們方纔還沒說完,鮫珠怎麼取?”
洛茛翻書的動作頓住,終於再次回頭看她。墨綠的眼睛被帽檐遮住,透着寒意的目光卻如有實質,直直投到秦在於身上。
他道:“從靈臺入手,它怎麼進,你怎麼取。運氣好斷上幾條筋脈,運氣差碎掉靈臺,就取出來了。”
秦在於就像沒有察覺他話中意味,只回了一個字:“好。”
她轉身就要走,洛茛突然又道:“你手裏的圖。”
秦在於停步,擡起手,方纔洛茛丟過來的紙頁還被她握在手裏,墨色繪製的金網震人心魄。
洛茛繼續道:“第二張,島上陣法羣……走吧。”
秦在於依言翻過第一張黃紙,這才發現底下另有乾坤,是另外一張更加複雜的陣法圖。來不及多想,她將紙頁一卷,一股腦收入袖中,踏着巖壁幾個縱躍也出了巖洞。
洛辰瑜正在外面等着。秦在於看見他,下意識躲了一下對方的視線,又發覺自己這樣顯得有些心虛。好在洛辰瑜也沒有多問,兩人照面後便不約而同地往故洲學院方向趕去。
正值午夜,島上一切都被攏在深沉的夜色中。夜幕同樣掩去了兩人身形,青年人並肩從樹梢越過,踏葉無聲,無聲無息地飛速接近學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