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語氣親切依舊,就像正在糾正她在陣法練習中出現的小錯誤,“在於,你這是做什麼呢?”
秦在於被他的笑容晃了一下。
一年前,就是這個人將她帶出四海一隅,帶往廣闊無垠的海域。
她至今都能清晰回想起第一次見文邇時的情形,他談笑風生,驚爲天人,喚起了她對於闖蕩外面天地的無盡期待。
在這一年裏,她曾無數次小跑着登上通往他院落的長階,看他素手創立出無數玄妙的陣法,看他溫和笑着,把一衆學生評測評的跪下喊爹。
她以爲他就是這樣,溫和又嚴格,可敬又可親。
現在她才知道,原來,真的有人可以可敬又可憎,可憎着可親。
她不是沒有奇怪過,舒倫學院有那麼多人,爲什麼偏偏是他這個大導師親自來偏僻無比的西海域招人,還曾爲此感到些許受寵若驚。
現在想來,她不禁懷疑,他真的是來這裏招學生的嗎?
……還是來找洛茛?
他第一次見她時在想什麼,又爲她打上了怎樣的標籤?他聽着她一聲聲的喚導師時,心裏是什麼感覺?
……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就把她這顆棋子排布好了的呢?
秦在於看着文邇,篤定道:“我在讓你放人。”
文邇聲音清潤,“用容同學?”
秦在於:“對。用他換洛辰瑜,還有島上所有居民。”
文邇笑了,“那,有點貪心啊。”
秦在於:“沒辦法,畢竟學生只有這麼一點能耐,只能指望容同學的命可以值錢一些了。”
文邇輕落到地面,面朝着她,神色溫和道:“與其依賴別人的價值,你爲什麼不依託自己的價值呢?”
秦在於握緊了手中的刀,防備他靠近,聲音裏不可抑制地帶上了幾分自嘲,“我有多少價值,導師不是最清楚了嗎?”
文邇目光溫厚如水,靜靜看着她。他沒接她的話,突然道:“在於,你叫我一聲導師,我給你講一個故事吧。”
秦在於不言。令她稍感安心的是,手中的容枕分外安靜,沒有太多驚慌或者憤怒,簡直像是個死人,非常有作爲人質的自覺。
文邇繼續道:“戰爭初止,東淼陸受損嚴重。但同時,島嶼邊緣的海域有大量死於戰火的海族屍骨,有不少人不顧危險,下海打撈靈骨,由此引發的爭端不斷。到後來,整條海岸線幫派林立,靈骨販們與匪徒無異,終日械鬥不止,烏煙瘴氣。有衛隊前去阻止,反被他們聯手屠盡。”
他頓了頓,道:“所以,戰後死亡的軍士中,只有很少一部分是由於重傷不治,大多都是被獵人與靈骨販殺害後,拋屍汪洋。”
秦在於默然。
“後來,總督艾倫組織軍隊強行鎮壓,清剿匪徒,整肅近海,又頒佈禁令,禁止民間私掘靈骨,這才解決了海岸匪亂。”
文邇雙眸溫和地注視着她,眼中含着令人心驚的力量,“古戰場靈骨大量聚集,這是不爭的事實。除了東海,西海域、北川、南海都是如此。靈骨商們爭相搶奪靈骨礦,將天下財富集於幾人之手。
“其中,尤以南淵爲最。南淵富商富有四海近半數的靈骨礦脈,他們憑手中財富大量置辦土地,致使南淵土地貴如金銀,無數平民離岸入海,建成浮城、空城,依賴靈骨而生,從而不得不仰仗富商世家,成爲他們代代無窮盡的財富來源。”
秦在於不客氣地問他:“這就是你殺蘇文的理由嗎?”
文邇一哂,沒有生氣,語氣溫文,“他不是我殺的啊,在於。”
他輕輕指一指秦在於,道:“而你所在的西海域,是兩域混戰最慘烈的主戰場,戰後靈骨最豐厚的地方,卻也是最貧瘠、最貧弱之地。這裏駐紮着大量的南淵富商勢力,他們僱傭西海域人爭搶靈骨礦,打撈、清洗靈骨,再運送至南淵販賣。他們凌駕於整片西海域之上,抽空了西海域的血液而變得富有。”
秦在於驚異於他竟對如此遙遠偏僻的地方的情狀,知曉的如此清楚全面。她想開口,卻發現無從反駁,暗暗提醒自己要提防手中的容枕,不要一時疏忽被引走注意力。
文邇聲音沉緩:“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攘攘,皆爲利往。人的貪慾是無法被遏止的。四海想要真正的安定,就需要有總督一樣的人存在。而且,這個人不只是東海的總督,他還應該是……整個四海的總督。”
秦在於呼吸微窒。
四海一統,宇內歸一,這應該就是舒倫學院,還有東淼領袖們的宏偉藍圖。她只是不知道,文邇爲什麼同她說這些。
秦在於承認,他這番話確實很打動人,畢竟有哪一個意氣風發的少年人,可以拒絕創造時代的恢宏偉業?
但前提是,他沒有在冷血地傷害自己的學生。
她收拾好心情,沉聲道:“學生擔當不起。敢問導師,您說我最優,意思是……洛辰瑜不算人了是嗎?”
文邇一愣,似乎沒想到她會問這個。他回頭,看了一眼定在半空中蓄勢待發的鎖鏈,揮手間金芒逸散,露出其中面色蒼白的藍眸青年。
洛辰瑜轉過頭,對上秦在於視線,朝她安撫性地笑了一下。
文邇笑道:“你擔心他?放心,只要你們不衝動,他自然不會有事。”
秦在於刀尖穩穩抵在容枕頸前,“我不止擔心他,我還擔心故洲數百島民,導師也能保他們無恙嗎?”
文邇的笑意淡了些,“這……就要看舒倫前大導師的意思了。”
意思是要麼洛茛死,要麼島民死嗎?
秦在於怒道:“這些人全都是島上漁民,一輩子安分守己、自食其力。你也看到了,他們中老弱病殘皆有,恰恰是你口中艱難求生的百姓。被你們殺害的人叫孫勵,他的妻子尚未分娩,孩子註定出生就沒有父親,他的父母老弱而沒了兒子!你們口口聲聲要四海安寧,所作所爲卻與所謂的富商匪徒無甚分別,不是很可笑嗎?”
文邇淡了面色,“在於,你曾經問我,爲什麼有關鮫人的書籍都被進行了刪改。我那時告訴你,這對一些東西而言是必要的。
“刪改書籍,在術師看來是對學術的大不尊,絕不可取。但對於穩定人心而言,這是一種達到目的最有效的方式。”
秦在於寒聲道:“但是人不是書!”
文邇沉吟片刻,認真道:“在於,有些事情,你覺得不對,但是卻無法改變,是因爲你現在的實力還不夠,尚不足以撼動它們。你想要尋求改變,就需要先順應,等你積攢了足夠的能力時,你才能主宰是非。到那一日,你說什麼是對的,什麼就是對的。”
秦在於看着眼前的授業恩師,忽然覺得他如此陌生。
一個人,從少年海隊那樣的地方出來,一路坐至四海頂尖學院的大導師,需要經歷什麼?
又會變成什麼?
“不,”她搖頭,“我不。”
文邇看她。
秦在於道:“我不等那一天,生命沒有重來,我現在就要救他們。”
文邇有些意外,“哦?”7K妏斆
秦在於:“謹慎行事,不等於畏而不前,明知不可爲而爲之,不是導師教我的道理嗎?”
文邇:“我同你說過這些?”
秦在於:“對。”
他似乎嘆了一聲,聲音輕到秦在於聽不真切。
包圍在四周的兵士突然分開,讓出了一條道路。一人闊步當先,走進陣中。
秦在於望見容翊,心中一緊,轉頭看向文邇。
是她大意了,或者說,她潛意識裏還未做好將文邇當作敵人的準備,竟和他一言一語談了這麼久。他是否故意拖延時間,她不得而知,但事實是容翊等人確實發現不對,前來增援會合了。
在容翊身後,兵士們押着男女老少也走入陣中,將他們隨意推到一處,摜倒在地。
容翊面色沉毅,一道銳利的視線將秦在於從頭刮到腳。秦在於握緊瑞雪,低聲警告容枕:“不要動。”
容翊很快收回視線,看向陣中的洛辰瑜,目光在他身上着意停留片刻,隨即轉過頭去,站到了兵士正中,朝文邇道:“一個小丫頭片子,先生與她廢話什麼?”
接着揚聲道:“放開容枕,我可以放了這個鮫人。”
秦在於回道:“還有全部島民。”
容翊終於又看他一眼,嗤笑一聲,“想得到美。”
秦在於手中短刀貼着容枕脖頸緩緩移動,“你是覺得,你兒子的命不值這麼多人是嗎?”
容翊面色鐵青,一指地上堆疊的島民,冷聲道:“丫頭,我勸你識相一點,你現在放了人趕緊跑,我說不定還能留你一條命在。再恬不知恥地聒噪,就跟他們一個下場!”
秦在於沒有理會他的威脅,平靜地重複她的條件:“洛辰瑜,還有故洲所有居民,少一個人,我就殺了你兒子。”